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夏雪尚温 作者:符筠 文案 有的时候两个人相像,我们便认为他们相配,实际上他们不合适。 多少人认为夏雪宜和何红药应在一起,其实他们都需要的是一个天真善良包容温暖的人来爱,夏雪宜有了温仪,而何红药没有找到那个人,如果找到了,她也会一样得到真正的爱情。 当一只程序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成了刚刚撞得头破血流的温仪,她应该做些什么,她还能做些什么。。。 自我疗伤之作,大团圆做不到,至少小团圆。 内容标签:武侠 情有独钟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雪宜,温仪(温祺) ┃ 配角:何红药,袁崇焕,温家五老,袁承志 ┃ 其它:碧血剑,夏温 ================== ☆、恰相逢   如何做一个成功的穿越小说女主,如果写成攻略的话,那一定是一本不亚于计算机系专业书厚的教材,但是现在缺乏那样的好心人编写,于是温祺只好自己总结归纳了。   什么样的人穿越最有优势,历史系,化学系,医生,这些人穿越自带外挂,凭借专业知识足以安身立命,建功立业。但是碰巧老娘我是只程序猿啊,温祺无不苦恼的想,作为一只一专计算机,二专德语的人,貌似自己修了两个专业,现在都是废的。在三百年前的这个世界,第一没有电脑,想写代码都没得写,第二,应该在大明的德国人比野生大熊猫都少。   极快认命的温祺只花了三秒钟就接受了自己穿越了的这个事实,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好像连熬了三个通宵赶作业的感觉,不,比那还晕,比那还疼。   所以这个身体的上个主人是想不开撞墙了吗,应该是的,姑娘这就不对了,你没有感受过一个程序写个半年还跑不起来的绝望,你撞什么墙。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内,借助这具身体里残存的记忆,温祺彻底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己没穿成王公贵族,或者小姐公主,而是穿成了,温仪。而且,居然是刚刚被劫走,还没有攻略成功的温仪。   如果非得穿一个,主角不给我,我可以考虑穿成崇祯吗,皇太极也可以,虽然胖了点。温祺觉得自己此生最不擅长的就是。。。撩汉子!!!   温姑娘你留给我的这个烂摊子你知道吗,你处会处出一段至死不渝的美好恋情,我温祺来的话,还能活多久,鬼才知道啊。   比起如何泡到绑匪顺利求生,温祺宁可去拯救大明,或者帮大清崛起也可以。就算失败了,也是中原得鹿不由人。但是现在,她的任务是教绑匪爱上自己,她可以背下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全部条件,但是那是对人质用的,怎么攻略绑匪,这个学科领域完全一片空白,温祺你一定要坚强地弥补这个学术空白。   但是另外一个问题是,温祺也是看过原著的,作为一个一直在心疼何红药的人,现在要撩她的汉子,这样好吗?   更头疼的是,既然自己穿到碧血剑的亲世代,这帮人,没一个有好结局的。   所谓悲剧就是把好的东西打碎给你看,但是更悲剧的是,你还在这场悲剧中挑了个好观赏位置。   悲痛欲绝的温祺,不对,现在她已经是温仪了,正双手抱头,回忆自己刚刚作了多么大的一个死。她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越,瞬间抓狂,好像还把山洞里剩下的那个人吼了出去。那个人能是谁,用大拇脚指想想都知道啊。于是温仪和夏雪宜的言情剧要活活被温祺演成犯罪片了吗?   实际上,她不是个暴躁的人,还算个温柔的南方妹子,但是这种事情谁摊上谁不抓狂几秒钟啊,如果自己直接被撕票的话还好,如果被卖了,她看了一眼墙,我只能委屈你再被我撞一次了。   她不记得温仪的攻略了,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悲伤,她只看过一遍,还是高中的事,现在几乎已经全都还给金老了。   于是她抱着头的手逐渐滑了下来,捂住脸,先叫我哭一会,再考虑怎么办吧。她像平时生活压力太大在深夜的校园放声大哭一样好好哭了一场,疾风暴雨一样地宣泄着自己的无助,和平时一样,大概十分钟之后,抹眼泪,练习微笑。   “哭够了,”一个冷淡的男声说道,“该吃东西了。”   温仪的脑子灵光一现,突然有了一个好办法,“谢谢你,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我在哪里?”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用最清纯无辜的神情看着对方,温仪撞了这么一下,失忆了很正常吧。但是透过这朦胧的泪眼看到的男子,却叫她一下子失了神。   她在借洞外漏进的一线天光看清他的时候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会被称为金蛇郎君,郎君这个词,浪漫而透着丝丝邪魅,不是大义凛然的忠直之士,也非□□抢掠的不法之徒,是处在黑白之间微妙的灰色,是白昼与黑夜之间忧伤而华美的黄昏。   丹凤眼天生一段风流,但是却被剑眉的峻切压住了,嘴唇薄而颜色浅淡,据说这样的男子天生多情又寡情。平常人穿必有几分落魄寒酸的青衫布衣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不羁随性,背上宝剑虽不出鞘,但是依旧能感觉到寒意森森。   温仪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黑白分明的水眸中瞳孔不自主地扩大,只听得那夏雪宜似是轻笑了一声,“怎么,想起来了。”   “您以前认识我?”温仪决定一装到底,坚决不可以半路掉线,从容地接过他手里的不知道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往嘴里塞了一口,之后抬起头的时候猛然撞上了一双丹凤眼,睫毛很长,显得眼神变幻莫测,“认识,也不认识。”   温仪明白,他不相信,不过他弄来的食物实在太难吃了,“那好,我是谁啊?”她实在不想再吃了,但是看样子夏雪宜好像也不会再给她什么其他的东西吃了,“你平时就吃这些东西吗,真是难为你了,哪天我给你做点尝尝吧。”然后心安理得地把那块东西放到了地上。   “自从你温家灭了我满门之后,已经十多年没有人给我做过东西吃了。”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谈论天气,“你叫温仪,温家的小姐,我的仇人。”   温仪故意低头看看自己这个苗条纤弱的身体,“您说笑吧,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温仪知道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自己这么打岔叫他生气了,那么过一会自己就可以回去通宵写代码了,另一种,待定。   “温家堡的人,都该死。”终于经典台词上线了,这个男人,真是偏执得可怜啊,温仪看着泉水中映出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像这么美丽纯洁的少女也要背负长辈的业障吗?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属于清雅疏淡的类型,柳眉杏目,素白的一张脸,长发及膝,现在虽是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不施粉黛,不用珠玉,依旧美得楚楚可怜,梨花一枝春带雨。   我见犹怜,温仪想,突然心底涌起一股微弱的哀伤,化不开的仇怨叹出了一口气,“相公。。。” ☆、玉人归   “你如果再哭的话,我就用你的底裙了。”温仪拧干了手中的丝绸褙子,听见那个声音的哭声渐渐止息。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那个声音轻轻地说,温仪皱了皱眉,“温姑娘你继续这么冲动下去,不止你相公,我觉得我们两个搞不好也会一尸两命了。”她叹了口气,端着水往回走,“毕竟那是你爸爸,要是我爸有危险,我也不知道会做什么,算了,过去都过去了,你别哭了,我好好照顾你相公,他肯定没事。”   “不会有以后了,一定不会有了。”   “温姑娘,我知道你很难过,抉择很难的,我们尽力挽回就好,没必要赌咒发誓的。”温仪小心地提起裙摆走着嶙峋的路,却听见那个声音说,“我们游魂的只能在世间停留七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以后我的全部记忆,所思所想,都是你的了,你也不会再听见我说话了,我再也不能控制这具身体做任何傻事了。”   “你,”温仪呆住了,她和这游魂相处了七日,只觉得这姑娘温婉贤良,和顺似水之下别有自己的傲然风骨和不亚于任何英雄豪杰的坚强。真是造化弄人,这样的一个好姑娘,为什么要出在这么邪恶的家庭中呢?   “我一缕孤魂回溯回来,千山万水,只为了再看我相公一眼,如今愿望达成,也可以离开了,很抱歉,你要替我处理这么两难的事情。”   “没关系,我这方面挺有经验的,两个东西,如果不快点下决定,只能两个都失去。”温仪开口,想宽慰宽慰游魂。“我爸带我去买手机,我既想要苹果又想要华为,但是我如果在那里纠结着的话,我爸必然不会给我买两个的,只能暂时不买了。说起来,我好想念我爸给我买的苹果啊。”   “对不起,我的事情,叫你来了这里,你,一定很想念你父母吧。”   温仪咬了咬下唇,“温姑娘,我父母,都去世了,我爸爸是半年前走的,那边我也是一个人,到这里,也好吧。”   游魂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柔声说道,“那,真的很不幸。”   温仪轻轻笑了笑,“我很幸运,也是真的,”她看了看路,想走得快一点,夏雪宜的伤还等着处理,“我十六岁的时候发了很久的烧,得了重病,我们那个时候,心脏是可以换给病人用的,我妈妈把自己的给了我,我爸是医生,我们家人心脏都不好,为了做一台大手术他过劳猝死了。”   “我有一个引以为豪的英雄的父亲,和一个用生命爱我的母亲,我为什么不幸运,你相公才可怜,无妄之灾,他的亲人甚至没有机会好好爱他,一切就都结束了。”温仪从杂乱的灌木中挤进了山洞,游魂见到地上的血迹,又有点呜咽。   方才温仪也吓得不轻,那个男子大口大口地吐血,好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用干一样,脸上因为打斗浮出的一点薄红很快褪得干干净净,直至如纸的苍白,那双丹凤眼看着她,里面的东西沉郁复杂至极,悲喜不定。   他在想什么,温仪没来由想起基督山伯爵里面的一段,当梅瑟苔丝求伯爵饶过她的儿子之后,伯爵如同受了致命伤的狮子一样吼出了一句话。   真是糊涂,决定报仇那天,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啊。   因为夏雪宜没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所以和温家这场仗,必败无疑。   温仪小心地擦干他脸上残存的血迹,“你爸年纪虽然大了,但是身体很好,下手这么大力。”她摇了摇头,“温姑娘,我大概不用太替你孝顺你爸了,他自己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   游魂勉强地笑了笑,温仪接着说,“温姑娘,我觉得实力对比你相公明显是劣势啊,从来不上门单挑你们全家,我就算帮多他一些,你爸和叔伯也不吃太大亏。”   游魂没有答话,温仪知道,这件事放在谁的身上都是一种炼狱般的痛苦,至死方休,她不会指责这个女人不够果决,除非铁石心肠才能真正取舍,可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会爱什么人吗?   但是现在是她了,那个玉碎瓦全的结局她不想看到,所以她必须做些什么,避免事情按照原定的轨道发展下去。   “你觉得,我相公,身手好吗?”很久之后,游魂怯怯地说,仿佛一个站在篮球场边上的小姑娘,想问别人自己相中的男孩子打得怎么样,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羞红了双颊。   “相当不凡。”温仪说道,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浮上嘴唇,白日里的一场恶斗仿佛还在眼前,皎皎金蛇剑,翩翩美少年。   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审美从环肥到了燕瘦,但是优秀的人永远最是光彩照人。温仪想,即使敌对的真是她的家人,她还是会忍不住为夏雪宜叫好。   他一身独战众人,虽有紧迫,未见支绌,剑走偏锋,密处不透风,疏时可走马,温仪不懂武功招式,只觉得有一种残忍的美感,连划出的每一道伤口都不见蛮横,只是恰到好处。   所谓高手,便是这个样子的了吧。   温仪一边听着游魂说着当年一些琐屑的事情一边守夜,游魂三更的时候便要离开,而且重伤之人的第一夜最是危险,果然前半夜的时候,温仪感觉夏雪宜的体温开始升高,情况不妙,“我相公当年烧了好几天。”游魂轻轻的说,“多少年后想起来还心疼得很。”   “我爸说他最喜欢求生欲强的病人,你相公就是,”温仪边忙边说,“我能感觉到他在拼尽全力活下来。”突然她停下了后半句话,也许他每一天都得拼尽全力才能活下来。   “三更到了。”温仪猛地抬头看了看漏进来的一小块天空,星星密密的排着,一枚流星恰巧划过。   “我走了,谢谢你。”一缕香魂,即将飘逝,温仪听见那女子用似是用心肺叹出的一口气吟道,“长是薄幸长相念,愈是飘零愈感卿。”   伊人已逝,玉人归乡。 ☆、行路难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天边温暖的红色渐渐承受不住越来越浓重的黑暗而分崩离析,星辰是太阳的孑遗,默默点亮了整片深蓝色,等待下一个黎明全部焚烧殆尽。   温仪将剩下的鱼肠喂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猫主子,这小家伙是天生暗夜里的猎手,此时眼睛兴奋得发亮,剔透的绿眸如上好的翡翠熠熠发光。   “乖。”温仪挠着它的后颈,这些日子这只猫捡了不少好吃的,皮毛油亮好看,甚至块头也长了,不是夏雪宜刚刚丢到她面前时只能勉强趴满一只手掌的样子了。   “怎么,我做的饭很难吃吗,我觉得你吃饭的时候总是在思考什么。”温仪认为自己做的饭再不济也比他平时用来说吃都侮辱吃这个字的东西好一些吧,为什么对方每吃一口都要仔仔细细的咽上半天。还有夏雪宜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得思考下一步干什么了,温仪想了想,要不要把他打包遣返给何红药,自己看看到哪里蹭饭去,反正温家堡那个听说十分不是给人呆的的地方是坚决不去的。   “不是。”筷子拨出一根鱼刺,“你不是温家堡的人,至少不是在那里长大的。”波澜不惊的语调,吓得温仪把碗险些扣在了猫主子的头上,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三百年前可不是满街都能吃到川菜日料西餐的,一个地方的人,一个口味,如果叫温仪烧出不穿帮的菜,真是难为她这个地道的像不要钱一样加糖的江苏人了。   “嗯,我是常州府的,我只记得我爹嫌我是个女孩,出去办事的时候把我扔在了常州,于是一个老郎中收养了我,没想到我爹娘现在也没再生养一个,老郎中过世,就又要我了。”温仪迅速编出了一个故事,套用了一下自己一个室友的悲惨的重男轻女的人生故事,温仪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佩服了自己一会。   “你想回去吗?”温仪刚刚拯救回来的饭碗一听到这句话又差点翻过去,也许自己有救了,不用被遣送到那个地方去了。   “当然不想,但凡我有第二个地方去,我都不会到那里的。”温仪干脆把碗放在了地上,偷眼去看夏雪宜的神情,中间瓦罐的蒸汽冉冉升起,使本来就半掩在黑暗中的表情更加难以看清,索性心一横,“你知道,我在这里这么久,那群人肯定嘴上不说,脑子里早就想好了一本书的春宫图了,我回去就会活得,怎么说,很不容易吧。”   “你在这里,是你们温家男人的无能。”如果不是顾忌到现在的小姐身份,温仪真的很想鼓个掌,但是她只是闷头喝了口鱼汤,幽幽的叹了口气,“你们男人惹出的事,为什么还总喜欢追着女人来还,你要是不无能,为什么捡温家的老弱病残下手,又不是他们做下的事。”   “元凶是你六叔,已经变成八块了。”温仪突然联想到如果把这个人惹急了,那八成可以死成恐怖片里的第一个做示范的炮灰。但是现在,自己应该比较安全,毕竟他大病初愈,作为跑过定向越野的人,还是有逃生机会的吧。   “我家里的人,哪一个不无辜。”暗地里抛来一根竹筹,温仪认得,每杀一个温家人,他都会插上一根,这是何等的锱铢必较式的血债血偿。温仪轻抚着那根竹筹,也不知道他手里还有多少存货,“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家里人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不希望你被这件事困住,整天劳碌,不得安宁。”   “人说快意恩仇,如果不了恩仇,如何快意呢?”好有道理的样子,我要被他说服了,温仪想,“那你可还有恩人未报。”   “有。”碗放下了,似乎今天聊得有点过火,他不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了,温仪其实也不想,这又不是辩论赛,也决不出输赢,两个三观不合的人谈三观,分明就是鸡同鸭讲,说不定还会鸡飞狗跳。   “明天我得去买东西了,要不然菜会越烧越难吃的。”温仪果断地换了个话题,“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子。。。”   “要我陪你去。”尾音微微地上扬,温仪莫名觉得是在挑衅一样,但是现在刀俎好像还阳了,鱼肉还是乖乖趴着吧,“嗯,如果你身体。。。”   “可以。”忙着刷洗碗筷的温仪不知道,坐在暗处的夏雪宜的眼睛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高烧的几天虽是过的浑浑噩噩,但是还是有些朦胧的记忆的。   一入江湖,两袖风尘,平时做事,受伤的时候还是有的,在这之前,即使伤得再重,也只能一个人躲在暗处咬牙忍过去。   而这次,有一双柔软的手在为自己喂水送药,有带着温度的担忧的叹息,上一次,应该还是自己小时候吧,娘和姐姐守着生病的自己。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样,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循着温度探过去,紧紧的抱住。   但是触手的是一个陌生的身体,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转而一只带着药香的手覆上自己的额头,安慰着他再一次昏睡过去。   那是温仪,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下手伤害这个女孩子了。好似蛰伏了一冬的蛇被早春的暖阳唤醒之后,哪怕春寒料峭,也不愿意再回到阴暗的地下巢穴了。   温仪刷好碗筷之后专心致志地逗猫玩,不是很想再思考关于复仇这个问题的法理学和哲学意义了,反正她也是理不清楚的。   现在她要做的,是想想怎么在这个即将兵荒马乱的世道上活下去吧,记得自己建过一个模,这段时间的人口减少可是相当的壮观,基本没有开主角光环都会被直接弄死,开了主角光环都会被玩着花样弄死。   她突然眼角一涩,几乎流下泪来,史册间,一笔书,万民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所有人都是加害者,她记得前两天夏雪宜高烧昏迷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抱着了喂完药准备离开的她,她乍一惊,听见从那灰白干裂的嘴唇中轻轻吐出两个世界上最温柔温暖的音节。   “妈妈。”于是她仰了仰头让眼泪流进鬓角里,放下碗,抱住了他。 ☆、御街行   温仪怀抱着那只猫左顾右盼的站在这座小城的街上,猫咪柔软的爪子轻轻的按在她的胸口,似乎也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感伤不已。   “你还没处理好。”温仪闻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把它送给谁,家里有小孩子折磨它怎么办,或者太穷,饿到它怎么办?”   “天色不早了。”夏雪宜伸手接过了她怀里的猫,这小家伙用毛茸茸的头蹭蹭他的下巴,修长而结了厚茧的手指摸摸小猫柔顺的皮毛,将它放在了地上,“不用担心它,猫有九条命。”小猫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你很伤心。”手指放在了温仪的肩上,“嗯,相处了那么久了,你这算不算始乱终弃啊。”   “它现在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比你我都逍遥快活,有什么不好。”夏雪宜眯起眼睛,看着少女低下的眼睛,睫毛扑朔,隐隐似有水光。这个女孩毫无杂质的善良总是可以叫他在看见她那一瞬间满腔戾气顿化柔和,心神安定宛如一口古井。   当温仪说要下山的时候,他问她打算日后如何,不料那女孩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什么也不回温家堡,只说希望家里人都以为自己死了才好,不想再回去受委屈了。   他想到京城去办几件事,她便说也要去京城,自己把她捎到那里就好,京城门路广,活下去肯定不成问题。   温仪想过自己到了京城可以女扮男装的去做账,或者替别人写信,这些活计她都做得来,先在外面安下身再想接下来怎么做,如果去了温家堡,那可真是受制于人,毫无办法了。   一路北上,马后桃花马前雪,走到京城的时候竟已经是冬天了。   空气凉得似乎结了冰碴,从口鼻可以呼出白雾来,温仪自顾自的玩了好久,看自己吹出的白色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不见。缓过神来,才觉得自己身上一点也不冷,一件青云白鹤的棉披风早已覆在了肩上,脸上微微薄红了,说道,“啊,我只顾着玩了,谢谢,你用了多少银钱,来日里我补还给你。”   “若是认真起来,就当是酬你当日照顾我之恩。”   “我人工这么不值钱吗?”温仪用手捂住脸,哀嚎了一声,回头看见那男子正看着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很是欠揍,不过,“你自己穿这么少,不冷吗?”   “所以你现在是在关心我吗?”刚刚噙在嘴角的笑意绷不住一般流出了一个弧度,温仪以手扶额,“你就这么缺别人关心吗,还有,你到底冷不冷啊?”   “你是自从那天之后,第一个。”夏雪宜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一般停住了,“而且我不冷。”   “好吧。”温仪想起自己的男同学们很多人有一年四季坚持穿短袖的魄力,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群汉子的属性。   年关将至,可是堂堂京城的繁华都如此单薄,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人们凭借着习惯买着年货,神情却没有什么欢喜之意,温仪不知道现在是哪年,但是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甫至黄昏,京城便已九门戒严,肃杀冷淡之意,油然而发。   “最近世道不太平,别离我太远。”夏雪宜在温仪耳边低声说,温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的确有几个面色不善的人在暗处不知筹划着什么,虎视眈眈。   主街人流尚密,好的一点是,那种不庆的氛围略微淡化了一些,但是坏的一点是,温仪发现两个人保持并行越来越难了,但是古人讲男女授受不亲不亲,大庭广众之下去拉他衣角好像是件挺丢人的事。   但是不拉着他,温仪根本没有办法可以一边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一边保持在他身边啊。   正在纠结不已的时候,一抬头,糟了,怕什么来什么,真的冲散了。而正在她张望之间,脖颈一阵大力拉扯,竟是被人勾了脖子往后拽了过去。   早知道这张国色天香的脸在这个世道应该不会太好过,温仪一边拼命解开束缚一边拼命地用目光向周围的人求助。   然而,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模一样可怕的夹杂着恐惧的冷漠,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手,给她一个借力的机会。   妈的,你们死亡率高,就是当炮灰的命,当街抢人都不知道伸个手吗,什么人心不古,人心从来就没古过。   温仪这句话还没有骂完,就听见背后闷哼了一声,自己则落进了一个怀抱,触手处是粗糙的青布衣,“夏,夏大哥。”她喘了口气,就听见那人冷冷的声音,“以后你自己遇到这种事,你这么求救是没用的,随便踢到个摊子,他就拉住你叫你赔了。”   你为什么总要这么人间真相,温仪站了起来,看见那个壮汉捂着后腰,龇牙咧嘴的样子。这时候人群都不躲了,反而纷纷凑上来看热闹,温仪在心里骂了一串的妈的智障,就听见那汉子说道,“小子,你胆子很肥啊,当朝顾大人的门人要人,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拦着。”   宰相门人七品官,说得真对,面对这样飞扬跋扈的恶徒,不想背后的人议论纷纷,焦点竟是夏雪宜闯了大祸。   这个世界整个都这么堕落无耻吗,温仪的拳头狠狠地攥了起来。等等,顾大人,顾大人,朝中能有几个顾大人,莫非就是那个稚子认孙的顾秉谦吗,那个卖身求荣的内阁首辅,此人之卑劣,惹上他真是倒了大霉。   “在在场的这位大人面前,你算什么东西。”夏雪宜的目光落在了一位正忙着遁走的中年人身上,那人被目光锁住,颇为不自在地回转过身,“本道并非京官,顾大人门人如此,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京城真是京城,随便就能抓到一位官员,夏雪宜真是好眼力,这官员身着便服,倒像个商人。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如果你要当街急救的话,安排人打120,一定要具体到这位先生,这位小姐,要么根本没用,他直接揪住了一位官员来出头,真是心机深沉得有几分可怕。   夏雪宜冷漠得锋利的目光扫过人群,看热闹的渐渐散去,宰相门人毕竟也不敢和那人叫板,骂骂咧咧地走了。   温仪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单薄的身影,一位手持竹棍的乞婆,她似乎感觉到温仪的目光,缓缓地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疤痕遍布,可怕至极的面孔,但是有那么一双美目,形状优美,水波潋滟。   那双眼睛正燃着不灭的怒火,看着身边的夏雪宜,可是一向敏锐的夏雪宜仿佛失了魂魄一样看着那中年男子一路狂奔的背影。 ☆、剑器近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情况有点微妙,夏雪宜忙着跟踪那个中年男子,温仪总是留意身后跟上的尾巴,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女子,是何红药。   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感觉,温仪觉得情况不太妙,但她分析了一下武力值对比,那个中年男子和自己是一个段位的,如果混战起来,额,算了,为什么要考虑混战这种事。   四个人中唯一一个不紧张的应该就是那个中年男子了,因为他好像根本没发觉自己被跟了半天,非常笃定地消磨他在京城的快乐时光。   那中年男子长得很干净,个子不高,很瘦弱,不笑的时候都有两旋淡淡的笑涡,左眼眼角下一枚朱砂滴泪痣颇为抢眼。泪窝加泪痣,从面相上讲这位同志前程堪忧啊。他是讲官话的,但是有种奇怪的抑扬顿挫,只有把九音婉转的粤语当母语的人才会说这种官话。   他买了一壶酒,二两牛肉,出了城,径往城外陵园去了。   此时下午的阳光正盛,满地积雪晶莹,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留下了一串脚印,裤子湿到了膝盖,结了一层冰壳。   “熊大人,袁某来看你了。”他斟上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熊大人,你知道吗,孙大人带我们经营的防线,要撤兵了,这次我进京,不过是垂死挣扎一下而已,朝廷根本就不想守辽东了,他们只想卡好山海关,好好再过几天日子,现在整个朝廷都是一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样子。你要是泉下有知,还是不要看了好。”   “如今孙大人也罢了官,我,我又能做什么。”男子又灌了自己一杯,“明天我就回关外,死也要死在我们奋战过的那块土地上,你说是不是。”   “真的是他。”夏雪宜忍不住低声说道。   “谁?”温仪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个斯文柔弱的男子,应该就是,袁崇焕。   “那天里殓藏我家人的过路人,当时我太小,我只记得他姓袁,是个举子,还有那点泪痣。”夏雪宜的声音难得有了一点颤抖,“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家人只能曝骨荒山了。”   “嗯,那么有个人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温仪决定提醒他一下,他有不测还可以,别连累自己和上坟的袁大人以及熊大人的坟。   “我记得那双眼睛。”手指揽紧温仪的肩膀,温仪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像得出奇,报仇都热衷于株连九族,但是他们的仇人的九族貌似都有自己,温姑娘你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孽啊。   温仪发现何红药突然放弃了盯着他们藏身之处,她将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有情况。   几条诡异的黑影突然出现,将女子单薄的身体围在中心,“妖女,纳命来。”   哦,这两个人还有一点相似,到处惹事结仇。   温仪正想看看战况,不料一只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眼睛,也就电光火石的功夫,手拿开了,“你别看,我处理。”   温仪听话地别过头,既然他把自己当大家闺秀罩着,那就这样吧,其实她知道,她真看见血浆飞舞的样子,不吐才怪。   夏雪宜只闪出一只眼睛,便又缩了回来。   温仪可忍不住好奇,偷偷地往外瞄,只见何红药似乎受了伤,半跪在地上,又似乎没受伤,一掌就把袁崇焕推了个跟头。   “姑娘你真的不需要帮忙吗?”虽然被推了一跤,但是袁崇焕像没事的人一样从雪地上爬起来。刚刚交战,何红药本来不落下风,谁料战到了袁崇焕的身边,分了一下神,空门让了出来,挨了一下。   “我何红药自己的恩怨自己清。”女子站起来,不料膝盖一软,又跪在了地上,“我可是苗族妖女,你是汉人,不怕吗?”她似是笑了一声,“你看我这张脸,不怕吗?”   “姑娘方才若是不顾我死活,也不必如此。”说话间已将自己外衣脱下,披在何红药身上,“姑娘你失血太多,不能拖了,你不和我去寻医,我也冻死这里了。”   “你自己愿意,与我何干。”话音未落,袁崇焕已是将女子扛到了肩上,“我比较倾向死在别的事情上。年俸快要发了,我不能死在胜利前夕。”一路跑着回城了。   夏雪宜看着他的恩人一路跑远,他殓藏自己的家人,和今天的事情一样,都是一种本能,一种善良的人的本能。   他们从不考虑要不要帮助别人,只考虑怎么帮助别人。   他慢慢地走到几名杀手的尸体前,从一个人心口拔下了一枚金质暗器,收入怀中。这个人的刀里何红药的脖子只差一毫,最终自己还是出手了,毕竟,欠过她的。   温仪一直保持着标准的目视前方,以避开一地的番茄酱,但是她看见了黄金流过的那一点闪光,也许这个人,没有人们想得那么忘恩负义。   “因为我穷和你丑一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冷得直打哆嗦的袁崇焕一边烘衣服一边解释他为什么只要了一个房间,“我真的可以趴桌子,要不然我会没有路费出关的。”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理我的。”他撑着下巴,看着灯,翻开一本账簿,微微叹了口气,账款几乎都还清了,那二十门红衣大炮买得几乎倾家荡产,朝廷死活不肯给钱,整天东拼西凑,还得和奸商砍价,现在总算到手了,京城不由分说又调走了十门,简直是抢劫啊。   宁远之所以死不撤防,就凭这些家底,也够老奴喝一壶了,更何况这么多年的经营,如果山海关能靠得住的话,完全可以御敌国门之外,可惜,现在山海关靠不住了,自己已经是孤军奋战了。   但是自己背后是整个大明,不能退也退不起。   但愿我有生之年,能看日月复明。   书生嘴角划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臣虽死之日,尤生之年。 ☆、解锋镝   “所以说,你是要出关。”天下第一关,巍峨雄壮,铜墙铁壁之下聚满了无数的难民,扶老携幼,哭声震天。温仪不得不大声说话,好叫对方听清。“我跟你出去吧,战场求生也挺容易的。”   温仪通过打了很多年游戏总结出来不少经验,上了战场就迅速马上当伏地魔,没人有时间给你补刀,等到打得差不多了,跑就好了。   当她把这套引以为豪的求生技巧讲给夏雪宜听的时候,对方的沉默让她以为自己用丰富的江湖经验折服了他,末了,夏雪宜点了点头,叫温仪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战斗中学习战斗的天才。   “但是我万一被踩死了怎么办?”温仪自己发现了这个计划的破绽,忙着顾影自怜,思考对策,没有注意到夏雪宜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袁崇焕正在将何红药托付给自己的朋友照顾。   那个女人现在偏执得可怕,他不敢把温仪和她留在同一个地方,谁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来惩罚自己呢?他是个机深入骨的人,对于一件事,只看利弊,不看因果。他因此在这个险恶的江湖上活了下来,也叫何红药和其他许多人恨上了自己。但是他一直觉得这条路是对的,生者为王,死者,只能任人评说。   他利用过何红药殒身不恤的爱情,但是渴望遇到一个纯粹干净的女孩,他嘲讽过上位者虚伪的施舍,却发现有些人天生善良,由心而发。   冬日里的辽东十分的萧条寂寥,黑色的孤鸟冻僵般停在古树上,冰河停滞,万里飞白,断无人息。   温仪又想到一个困难,在这种环境下当伏地魔是会被冻死的,这个怎么破,也许可以拉几具尸体来保暖,但是这实在太重口味了些吧。不由感慨自己要是有武功的话,也不用这么死脑细胞想着怎么不被殃及池鱼了。   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有武功的人有有武功的任务,自己只是需要活下去,夏雪宜肯定也同样死了一片脑细胞,温仪想,他都思考了两天了,也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   历史上的宁远之战,在温仪的概念里,有几分近代战争的感觉,人少的靠着装备优势屠杀人多的,由于装备优势不够显著,所以又被反屠杀,但是战士们保家卫国十分坚强,所以取得最后胜利。   不过她是个纯血统的军盲,理解出来的东西实在够简单粗暴,也没什么用,但是她不能直接了当的告诉夏雪宜,你恩公这回赢定了,你不用帮忙了,小心帮了倒忙。   这样子多打击一个当了半辈子复仇男神,终于准备报一回恩的有志青年的积极性啊。   看他的架势,是准备暗暗拉他恩公一把,然后事了拂衣去了。   “如果你打算办了□□哈赤的话,我可以帮你计划一下。”温仪在心里默默地说,但是不敢讲出来,她知道,在夏雪宜决定做什么之前,没有谁能从那张嘴里套出一点剧透,保密意识好的堪比军情六处。   更何况,她的办法不能叫他看见,她取了张纸,偷偷开始计算,她以前做过诺曼底登陆的模型,这大概是同样的原理。   可能性有多大,她问自己,不得不说她很害怕最后出来的数字,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想关公斩颜良诛文丑,那也只是在戏里啊,不过说来也许会有点借鉴意义。   温仪去书坊弄了本《三国演义》,翻到那页,悄悄放在了伏案浅眠的夏雪宜面前。转身的时候好像看见那柔长的睫毛略微抖了抖,嘴角似乎漫上一个了然的笑意。   没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最典型的范例是什么,斩颜良诛文丑,虽是小说家言,但是却道出了这件事成功的核心条件。   时机,速度,意外,三者缺一不可。   夏雪宜守在战局之外,山林之中,战斗已经到了第三天的黎明,双方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再耗下去,人少的明军将会落败,而后金也是强弩之末,孰死孰活,只看谁最后撑得住那口气了。   手指扣住了剑柄,这剑柄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熟悉他的手掌,合眸,静息。   年迈的汗王自认为强势如长白山顶白头的狼王,可是如今居然受挫与一介书生,不由心中焦躁,独自催马上前,靠近城角,那里,他引以为豪的骁勇儿郎尸体堆积如山,而这座孤独的仿佛一推就倒的城池,还完好无损地伫立在那里,他还没有抓到那个胆敢挑战他,开他的玩笑的无名小卒,将他碎尸万段,以效尤敬。   他的卫队正待催马向前,不料一阵诡异的奇香袭来,竟个个软了筋骨。一个蒙面身影赫然出现在场上,目标直袭怒极失智的□□哈赤。   一颗炮弹在汗王身后炸响,烟尘漫天,那蒙面人一时失了目标,身后又有建州骠骑催马赶至,冷哼了一声,抽身逃走,如它来一般 ,去之无形。   但烟尘散去,众人嚎哭,汗王后背受伤,倒在地下,不知何等神兵利器,只是轻轻一划的光景,不止金甲银盔破开,整个脊背也已剖开,鲜血汩汩,惨不忍睹。   “夏雪宜。”蒙面人恨言出声,金蛇剑划出的伤口,那群建州人认不出,她何红药怎能认不出,想不到你也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方想笑,不料刚才提气用轻功叫中丹伤口已有隐隐破裂,现在痛得越发厉害。   “本来是想报那姓袁的恩,和他两清,我好接着找他,不想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她捂住胸口,慢慢地进城了。   城外建州因□□哈赤重伤而士气一落千丈,几位贝勒升帐议事,久攻不利,不如回转沈阳,先为父汗疗伤是正途。   “我只有一招的机会,不想那老奴穿得重甲是纯金打造,本来想叫他命丧于此,好看他几个儿子争位。”夏雪宜顿了顿,看着故作专心看吕布戏貂蝉的温仪说,“他们现在还是会争,为了汗位,亲人算什么。”   “人为了有些东西,居然连亲人都不要了。”温仪将书扣在膝上,夏雪宜将书拿了过来,“谢谢。”   “谢我什么,没给你添乱吗?”温仪听着街市里放炮竹散晦气的声音,说道,看来当伏地魔那招是绝招,得留着以后用,现在是用不上了。   夏雪宜抚着书封,眸子转了转,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捉起温仪一只手,将书放回她的膝上。那只手很柔软,也有茧子,不同于他的多在掌心,而是在指腹,和他姐姐和母亲的手一样,是写字绣花烧饭留下的。   温仪低下头,手背上留下的余温渐渐烧到了脸上,幸好,他已经离开了。 ☆、黄昏雪   笔锋在炭火上烤了烤,冰凌消融,随手拿了算盘作镇纸,一本老旧画帖摊开。男子纤细得仿佛不堪一折的手指握了笔,一笔一画地勾着一幅落梅图,梅瓣纷落,宛如飘雪。   “你也会画画?”蒙面女子看了半晌,终于说了一句话。   袁崇焕回头看了她一眼,“很稀奇吗,中原读过书的人,不会画的少,都能涂个几笔。”他换了根笔,抬腕落下一行字,“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吹作黄昏雪。”自己看了一会,将放在一边的扇骨拿来,量了量扇面,差不多,便将刚画好的扇面放好,等着它干透。“我只是比较穷,不想去买名家字画的,原来有一把别人送的,但是扇面是桃花,遇到一个老道神神道道的说我这辈子命犯桃花,然后心里觉得犯忌讳,这一仗打完,总算有几天闲工夫,所以自己给它换一个面好了。”   “是不是中原读过书的人,都像你一样话唠。”那女子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说起来这一仗能赢,我还得谢谢你。”伸手用钥匙打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杆小秤,“朝廷给我二十两银子的赏金,十两归你了。”   “真大方。”何红药用鼻子吹出一个音,“老奴不是我伤的。”她转过脸去,看见袁崇焕正无比娴熟地称银子,突然出手,化掌为爪扣住他的左肩,疼得他一下子将银子落在了地上,“你受伤了。”   “真准,你怎么找到的,还有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袁崇焕活动活动了左臂,感觉被掰了这一下之后,好像感觉好多了。   “你付出这么多,朝廷就给了你这么几个钱。”何红药弯腰捡起那块银子,“你不伤心吗?”   “你们苗人普遍很有钱吗,汉人一家一个月能有五两用度就不错了,现在这个世道,好多人家真的是一文收入都没有。”袁崇焕称出了十两银子,“还是给你吧,顺便说一下,你看见那个人了吗,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总要酬谢一下的好。”   “用你剩下了十两吗,他可看不上。”何红药说道,“碰巧我也想找他。”   “那你是认识他了。”袁崇焕抖开那块御赐的红绸,将银子包了,放了回去,“也不知是哪路的侠义之士,他叫什么名字。”   “金蛇郎君夏雪宜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家国大义出手的人,你肯定曾经有恩于他。”何红药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间暖和的屋子里寻常疏淡的气氛吗,叫自己的心绪没来由的平静。   四周暗色的木器什,架上一盆金钱草绿得发青,淡色磁缸里插着的几卷地图,书架上空白的折子和写了的折子中间掺着经史子集各几部,装着账簿的小藤箱上面放着两罐棋子,尚未散去的墨香幽幽。   在这里谈恩仇似乎太过不合时宜了,她坐了下来,突然想讲讲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怀中的美人图仿佛重于千钧,坠得她胸口发闷。于是来到中原的第一次,把它在别人面前取了出来。   “巡抚大人想见你。”温仪用光速总结了这个青衣皂吏啰嗦了五分钟的官腔,难道古代以办事效率低为荣吗?   “袁大人忠义无双,夏某不过有感而为,谢不敢当。”   “哪里话,一城百姓全赖夏大侠出手得以保全,”一个温文的声音说,“方便袁某进来吗?”   “大人请,只是大侠二字不敢当,夏某出手,实则另有隐情。”夏雪宜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轻笑,“那实在太好了,袁某登门造访,也是另有隐情。”   温仪还在思考中,就突然被夏雪宜护在身后,这一□□兔起鹘落,温仪几乎呆住了,只见那袁大人身后跟着一个朦胧的影子,依稀可见是一个女子的身形。   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是吗?   “好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年躲着我,原来是已经有了这个贱女人。”何红药的嘴唇忍不住哆嗦了起来,方才她已下定决心,只要那人心里还有一丝念着她,她便原谅他,不料他竟另有新欢了。   这姑娘真漂亮,甚至比当年的自己还漂亮。   这句话很轻,语气也没有一丝起伏,但是温仪知道这是一种沉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感情,已经负担不了太多的其他的东西了。自己应该怎么做,现在把夏雪宜这个锅甩回给何红药,让他们强行he一下,她还没想好说什么,一阵凌厉掌风竟从面前刮过,何红药已经动手了。   夏雪宜脚下未动,借力化力之间轻松地把何红药格在三步之外,何红药心知双方差距,自己今天是伤不得那个女人的,但是心中不甘化作眼中怒火,业已燎原。忽然肩上被放了一只手,“你不是说要谈一谈,解决一下吗,你们现在斗殴出了人命,我只好扔到城外一起火化了,连个碑都没有,多凄惨啊。”   “姓夏的,我就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发过的誓。”何红药深深吸了几口气,呼了出来。   “记得。”温仪吃了一惊,你这么不打自招,很有损作为渣男的纯粹程度啊,不应该翻脸不认人吗?   “那你。。。”何红药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承认,突然觉得自己输得一无所有,累得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永远睁不开一样。   “我说谎了。”   “你骗我的。”   “对。”   “你从来没爱过我。”   “对。”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了几秒钟,何红药开口了,声音有几分嘶哑,“你欠我的,姓夏的,你欠我。”   “是。”   “我要你和我成亲,我要你还我的。”何红药的眼睛猛地抬起,已是血丝密布。   “不是,我说何姑娘,你还要和他朝夕相对,你们两个人都不好过吧。”袁崇焕冒着被殃及池鱼的危险说道,不想何红药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他不好过,我就开心,没错,他不好过,我就开心,我本来想只要他肯说一句对我有情,我就原谅他,原谅他。”她一把撕下自己的面纱,那些狰狞可怖的伤痕全部露了出来,“连这个都不算什么。”   她往前进了一步,夏雪宜波澜不惊地退了一步,意思明确,这个答案,她早应该知道,应该,但是她不想知道,她一直告诉自己,不是的,不是的。   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吹作黄昏雪。当往昔的美好被撕破扯碎后,底色竟如此凄凉。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分飞燕   “原本我是想想办法叫他们,用个不太恰当的词,破镜重圆,现在险些把客栈的镜子都打碎了。”袁崇焕懊恼地用靴子踩着雪,“他们的感情完全和何红药跟我描述的不一样,他们俩根本就不应该见面,更不应该有什么后续。”   “大人,不如我们聊点别的吧。”温仪哭笑不得地想,袁崇焕已经和自己分析了半个时辰的情感问题了,那个样子的两个人的确让人有一种受到惊吓的感觉,利用完人连工资都不给的渣男和精通十大酷刑的暴力女人真应该配成一对,免得祸害别人。   “好吧,你说聊什么?”袁崇焕才感觉到自己快要被冻透了,“午饭想吃点热的。”   “你是广东人,会煮潮汕火锅吗?”温仪觉得自己很想吃火锅,海底捞番茄锅最好,但是在这里八成是没戏了,想起袁大人是广东人,大概可以利用一下资源吧。   “不会,第一,君子远庖厨,第二,我是客家人。”温仪闻言不由苦笑,条理清楚,有理有据,真是服了这群读书人了。   “对了咱们身后四点钟方向有人卖点心。”温仪说,突然想起来袁崇焕不可能知道四点钟是什么方向,正在想对策的时候,发现他精准地找到了四点钟方向,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你,认西洋钟。”   “嗯嗯,你也认吗?”温仪打量着他,听见他说道,“我好歹做生意也跑过澳门的,过几天还要和佛郎机人谈生意,但是货款还没凑齐。”   他竟从怀里取出一块颇为精致的罗马表摇了摇,“不过温小姐你怎么会认西洋钟呢?”   温仪想起来红楼梦里贾家的自鸣钟,觉得如果温家这种巨富之家有块钟也是正常,“温家还是大族的,袁大人。”   “现在就是大族手里金山银山,户部也不敢征他们的银钱,只能盘剥百姓,百姓已经没什么了,国库亏空得厉害,我现在货款还差两万两银子,就算磨破嘴皮,跑折腿,也要不出钱来,讲真,如果皇帝肯开一下内帑的话,算了,我是不是缺觉,大白天的,做什么梦。”袁崇焕摇了摇头,收回了表,“但是汉人肯定不如建州善战,如果买不到枪械的话,胜算可以说是零。”   “但是您缺银钱。”温仪叹了口气,她从京城过来,看见无数王公贵族的田庄豪宅,穷奢极欲,吃顿饭很可能两万两就花出去了。   “下午三点我过去拿样货,车到山前必有路吧,应该是可以想办法筹出来的。”袁崇焕抬头看见夏雪宜和何红药走了过来,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距离,就是那种一刀恰好捅不到,自己如果先发制人可以捅对方一刀的距离,“你们谈好了,现在仗打完了,如果在我的治所打架的话,我会被罚俸的,两位大侠手下留情好不好。”   夏雪宜抬眼看着温仪,自己的过往这么直率地在她面前揭开了,他想她会厌恶,会恐惧,会躲开他,他不意外,也不会怪她,他本来,自从选择了为复仇而活,就是一个不配得到爱的人。   这个女孩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给了他超过过去十余年得到的关心的总和,这些已经,足够了。   两个人没火拼,没搞俄罗斯□□赌,没决斗,真是谢天谢地,温仪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突然她看见了夏雪宜的眼睛,那双平素迷离淡漠的丹凤眼居然是那样的眼神,仿佛他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了一般的眼神,如同一个坠入深海的已经放弃挣扎了的人看着渐渐消失的暖黄色阳光一样,绝望得已无力疯狂,只剩死寂。   温仪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这几个月来,她发现他不是一个不愿或者无力去爱的人,只是,何红药,也许真的不是那个正确的人。   有些灵魂太过冰冷孤独,他们一生只可以燃烧一次,所以他们珍惜自己,直等到最正确的那个人,便是一场华丽的自焚,他们的感情,只有凋零才能圆满,只有坟墓才能成全,只有一生的时间才够用去爱一个人。   如果两个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们都给对方更多的是负担不是关怀,他们只能互相伤害,好比榫卯,他们都是榫,如何结合。   袁崇焕眼疾手快地把刚刚买的油炸糕豆面卷塞进何红药手里,顺便把她拽到路边,面朝里面,因为那边的景象她看到若是炸毛了的话,自己一年的俸禄没准都便宜哪个贪官了。   “你们的协商结果怎么样,早知道你一见面就喊打喊杀的话,我就不替你查了,我翻遍了所有客栈的登记记录不是叫你过去杀人的。”江湖儿女真是麻烦,一言不合就你死我活,如果协商的话,就是这边你给我个说法,那边我不说,这边在你不说,我更不想听。要是自己和皇太极也这么谈的话,那这么奇葩的两个国家,干脆同归于尽好了。   “何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袁崇焕分了何红药一块豆面卷。   “我这个样子,会有人喜欢我吗?”何红药用正脸对着他,脸上的伤疤仿佛一条条怨毒无比的蛇在游走。   “不是,我说姑娘为什么非得吊死在成亲这棵树上呢,你简直和我娘有一拼,她每次看到我就一句话,你作什么死,老大不小了,还不要孩子。我一直劝她多看看我别的方面的优点来着。”袁崇焕自己咬了一口,“难道女人都喜欢吊死在一棵树上?”   “你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还没有孩子?”何红药也咬了一口,“你们汉人不是可以纳妾的吗?”   “养不起。”袁崇焕言简意赅地说,“又没时间又没钱,从这个意义上看,我简直太惨了,但是我不整天忙得挺开心的吗?”   “其实你自己足够喜欢自己,就不用从外面找人来喜欢你了。”袁崇焕非常恳切地说,“而且你虽然丑,总会有人瞎的。”   话刚说完,袁崇焕就从台阶上跳了下去,一路头也不回地跑了,何红药捏着半个豆面卷,发现自己根本不讨厌他说自己丑,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丑根本什么都不算,于是说出口也这样的轻松自在,他看见的人都不在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为什么要在乎。 ☆、归去来   “你是打算和我回南方,还是就留在京城了。”温仪稳坐泰山地看着夏雪宜收拾包裹,银子,换洗衣服,乱七八糟的药,然后,打包,打结。   “嗯。”她低了低头,本来来的时候说在京城就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是因为何红药的事,两个人又结伴了一段时间,现在,终于又到了那个抉择的时候,是去是留。“我想,”她咽了一口口水,“你有很多事要办吗?”   “带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害怕了吗,现在离中秋还远。”   “嗯嗯,我会考虑在中秋前夜做些什么的。”温仪摊开自己的包裹,开始快速地打包,胭脂水粉,几副首饰,中衣还有半本三国演义。“还有六个月,我可得好好盘算盘算。”话还没说完,感觉到一只手托起了自己的下巴,自己的眼睛直直对上了那双丹凤眼,离得太近,以至于可以看清纯黑的瞳孔和深褐色的虹膜。   他那么看着她,仿佛森林中最好的猎手有朝一日看见了传说中的白鹿,是一场杀戮,还是一场救赎,真是世事难料。“你从没想过我会杀了你。”   “想有什么用,你要想杀我,我之前整天从早想到晚,结局会改变吗?”温仪微微笑着,“还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比方说,好好看看,传说中的金蛇郎君夏雪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现在知道了,你还想和我走。”倒是丹凤眼先躲开了,手放了下来,一道萧索清瘦的影子朝光而立,说不出的令人心生酸涩。“这么多年,我为了和你们温家的仇,食不甘味,身不暖榻,连其他的事都不要了,更不用说名节了。你这种大家小姐,不觉得我,德行有亏吗?”   “毕竟是这世道负你在先,如果换做我的话,还不知道要株连多少无辜。”温仪想起自己刷过的恐怖片说,“你不要小看我,谁心里都有阴暗的那块,如果我的被触发出来,没准比你丧心病狂多了。”温仪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夏大哥,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我知道。。。”她不知道后半句该怎么说下去,如果是温仪本人,是不是该开始为自己家人说话了,但是她做不到,她记得那群人是多么可怕无情,反复无常,这恩怨既然结了,那就是个死结,想撒手的人就会被无情的绞死,更何况夏雪宜也算个怀璧路人,他的那张藏宝图,别说和温家有仇了,就是真是路人,温家也会主动找上他的。“我知道你的事情做不完,之后也不会好过,但是我爹和叔叔们绝非易于,你不要太冒失。”   “五行阵吗?”薄唇浮上笑意,凤目流转,“还有六个多月,足矣。”   “你自己有数就好。”所谓flag立得越高,脸打得越狠,温仪偷偷笑着想,这个骄傲的青年的锐气怎么才能挫一下呢,这可是为他好,免得日后吃亏。   夏雪宜背上包裹,和温仪出了门,看了一眼天空,冬日的太阳分外刺眼,如同一个老者疯狂得捍卫着他一生抢掠来的财宝。不由想起了昨夜的事,那张藏宝图,最后还是留在了他的怀里。   袁崇焕缺钱缺的厉害,他本想将这个留给他,也好为国为民用上这笔无主之财,但是想到何红药如今留在袁崇焕身边还未离开,这藏宝图被她发现,那袁崇焕手无缚鸡之力,如果她翻脸,事情就不好办了。并且他私下里暗示袁崇焕这笔钱的存在,不料袁崇焕竟说,这钱是一张画饼,只能看,吃不得。   他是官员,账目要走明账,这笔钱怎么入账,是个大问题。   如果直接入账,就会被参一本,说接受来路不明的财产,如果报知朝廷,能到手的又有几个钱呢?   如此难办,只能不做了。   两人一路南下,愈往南越暖,这一日到了黄河之畔,瓦解冰泮,风飞雹散,雪暗如沙,冰横似岸。   “冰合大江流,茫茫一片愁。”温仪不由脱口而出,看着半开的冰河中一叶孤舟来到跟前,失路之悲油然而生,“我的确应该回南方,北方的景色,太愁苦了。”   “那是因为你是南方人,那里有你的家。”夏雪宜怀抱着金蛇剑,看着远方。   “我的家吗,已经没了,唐先生死了之后,我就没有家了。”温仪说,远处有残阳胜血,之下,应该有春草连天。   “你想,唐先生高寿而终,很好了。”夏雪宜护着温仪上了船,“我想,在清明之前可以赶回去吧。”   “先生说他要鱼皮裹尸,归于江海。他说他幼年被渔民所救,而那渔民却因此而亡,他说他要替那人作水鬼。因此没留下什么坟茔可供祭拜。”温仪说道,“倒是可以陪你去祭一祭,上几炷香,磕几个响头,替温家人赔罪。”   “你,替不了的。”   “我是替身不由已做温家人的人赔罪,平日里伺候那些人,也是罪过吧。”温仪轻声说。“我想你家里人会理解的。”   夏雪宜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将温仪揽到怀里,温仪的头自然而然地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却吃了一惊,这肩膀,远比她想象的要单薄。   船夫看着这对男女,男子青衫布衣,女子彩绣绫罗,一人憔悴,一人明媚,说不出的不相称,又说不出的天作之合。   全程无话,只是这样静静的相依着,她默默地听着他的心跳,和最终控制不住,流出的一声叹息。 ☆、踏莎行   草长莺飞二月天,江南已是春光无限,草木华荣,缤纷花树,枝头抱香,繁华得不似人间景致。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温仪想伸手折花,又不由地把手缩了回来,按理说这些花,她应该熟悉无比,但是她之前的生活活得昼夜颠倒,不知所云。春夏秋冬已经被空调统一,万紫千红也已被水泥隔断。如今看着春光似锦,竟有一种等闲知是故人来的非凡欣喜。   天是一碧如洗,水是潋滟生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些熟悉得几乎成了现代人口中的笑话的诗句在眼前一瞬复活,竟觉得是那么的恰如其分,真真妙手偶得。   白日是繁花照眼明,夜里是月涌大江流。温仪只觉得连眼睛都不想合,只想看看这无尽风光,如果她从前见过这样的世界的话,她死都不愿意回去枯坐一室写代码了,想想从前的小姐一生足不出户,人生不过从一处深宅大院转到另一处,真是可怜。   从前的温仪荡秋千的时候,看见外面的世界,应该也是一样的心神激荡吧。能走出去,简直是囚徒出狱一样的喜悦,不,比那更甚,毕竟她们从一出生就囚在牢笼之中,久了,连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一下子嗅到了自由的空气,会不会头晕目眩。   温仪觉得自己和《白鲸》中的以实玛利一样,生来就是为了这种近乎自虐的自由的,她骨子里埋着一种极大的不安分,现在,这种不安分破土而出,星火燎原。   她终于明白原著中的温仪为什么会爱上夏雪宜了,这不是病态,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是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终于有个人可以给她自由,给她选择的机会,告诉她一生可以在平凡中依旧轰轰烈烈,以自己的方式,和这个荒唐至极的世界一刀两断。   因此她会孤独地抚养青青,忍受一切的白眼误会,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识过这种自由的人,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困境,心中依旧温暖执着,即使身在方寸之地寸步难行,心中自有另一片海阔天空。   前日里,她忘情地看了一日一夜的景色,一双总是温婉如水的眸子莫名得刚强起来,好似水到绝境成飞瀑一样激起万丈狂澜,那种决绝和狂热,就连阅人无数的夏雪宜都未曾见过,不知道这个贤淑的柔弱女子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手一直抓着自己的,抓得很紧,隐隐渗出冷汗,“夏大哥,你们做男子的,整日里在外面有这般景致看,怪不得不肯回家。”   这些景色他看惯了,只觉得正常,被她这么一点,才记起温仪以前也许从没见过他习以为常的江南□□。他眨了眨眼睛,重新审视这个黎明,的确,亘古不变,还能如此壮美,可他已经在匆匆中错过了多少。“你先歇了吧,你若喜欢,我们行慢一些,多走些风景好的地方。”   “啊,那实在是太好了。”话虽是这么说,但是眼睛依旧恋恋得不肯合上。万顷大江上鱼龙潜跃,城河相依的常州府已经近在眼前了,温仪突然想喊一句无锡我回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样子很想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既视感,自己又不是鬼子进村,这么鸡飞狗跳的实在不好。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城郭,将半壶酒缓缓地洒进江中。   “呜呼,尚飨。”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错,这条江三百年后将洒进她父母的骨灰。她母亲生前是读海洋专业的,虽然毕业后迫不得已考了公务员,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是还是渴望着到海上,愿乘巨浪破长风,生前已经无法足愿,只有死后随江入海一遂生前愿。   自己居然也是个这样不安分的人,是因为母亲给了她一颗心脏的缘故吗?   一壶酒洒毕,温仪吟道,“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她将壶轻轻放在船上,“夏大哥,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想过我还能回来,我以为我就会被温家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之家,然后在另一个院子里关一辈子到老死呢。”   “但是你现在做不成富家夫人了,凡事都要自己动手,你不后悔吗?”夏雪宜转头看着女孩被金光映得璀璨发光的侧颜,朱唇带笑,眉眼弯弯,不由也微微一笑。   “我就是现在死了,也比那样过一辈子好得多。”温仪玩着发梢,“天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自己动手有什么掉价的。”她看了看天色,“我们现在欲往何处去?”   “想去苏州吗?”   “我又不认路,就算你指着杭州告诉我是苏州,也没有关系啊。”温仪笑着说,“但是你有没有想去还没人陪你去过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啊。”   “去哪里,为什么要人陪呢?”夏雪宜问道,只觉得这姑娘的想法真是有意思,听见温仪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人陪,两个人的景色和一个人是两回事,还有一个人去旅行,不安全啊。”   等等,她居然会觉得夏雪宜出门不安全,他又不是自己那群同学朋友,算了,话都说了,怎么理解是他自己的事。   两个人的景色和一个人的是两回事,好比眼前,原本一个人久了,一切都习惯成自然了,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啊,他终究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独行的蛇。“那好,我就和你看看两个人的景色,到底和一个人的有什么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的,骗你我赔偿你精神损失的。”温仪摇头晃脑地说,“苏州是不错,我想吃玫瑰饼,他们弄来的玫瑰饼都说是苏州的。”她掰了掰手指,原来的时候,她经常去苏州逛街的,看来炸鸡想必是吃不到了,汤包总要重温一下,还有各种各样的糖,等等还有什么,一时半会想不全了,算了,此时苏州非彼时苏州,也不会有猫的天空之城,言多必失,自己还是闭嘴吧。   她赔自己,夏雪宜看着自嗨起来的温仪,笑了笑,也许他还不知道,他的一辈子,都要赔给这个冤家了。 ☆、花溪碧   “这种人,就应该不孕不育,子孙满堂。”温仪又喝了一杯,忘记自己其实在骂应该是她六叔的男人了,两个人从半夜喝到天色将明,昨夜的暴雨如注,如今也渐渐停了。   说好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怎么下成了瓢泼大雨呢,温仪浑浑噩噩的脑子想着这个不符合中国传统格言的清明节。   在清明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两个人终于到了夏家的合冢之前。   虽然是在荒僻的地界,但是收拾得十分用心,干干净净,细雨缠绵,濡湿了人的发梢,沉淀了扬起的尘埃。   温仪觉得这座坟像一道伤疤,横亘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横亘在他和自己之间,需要用温家人的尸身来填平,血债终须血还。她一直不能理解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为什么还会有人提倡,难道是为了响应和谐社会的号召。   但是当夏雪宜像是折了膝盖一样跪在坟前,不愿起身的时候,她有一点明白了,原谅不了别人的人,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放开看似懦弱有万种不干,可是不放,如何解脱呢。   她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可是温家五老,配被原谅吗,这种人一朝不死,就还要祸害世间。   她的两难不同于原来的两难,却不亚于原来的难以抉择。   雨中的香点不着,温仪默默用自己的衣袖挡着雨,站在那里,直到三炷香全部燃尽,最后一节也崩塌为灰白的粉末,而他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温仪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屈下一条腿,接着又是另一条,淡粉色衣衫跪落尘埃,上面绣着的彩蝶静静落地,悄无声息,银步摇上的蝶翅颤了颤,也停在了无边雨丝之中。   约莫一刻钟之后,只听得夏雪宜闷闷的声音说道,“你,回屋里去。”这几个字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不容辩驳,不由分说。温仪知道,自己照做是最好的选择,她磕了三个头,“温氏女在此赔罪,前辈们在天有灵,请收下温仪心意吧。”不等夏雪宜答话,便起身走了。   入了夜之后,雨越下越大,隐隐有电闪雷鸣,一间草屋有摇摇欲坠之感,油灯的火焰也摇摆不定。温仪剔了剔灯,生了火,烧了水,将带来的一壶酒温上,拿起雨伞,难道他每次上坟都要这么作践一回自己吗,这孩子还真傻,若是他父母姐姐看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温仪寻出一只灯笼,点上,作为一个轻微夜盲的人,还是多备点工具,要不然自己也摸不回来就亏大了。   作为轻微夜盲的人,她从前根本不敢去没有路灯的地方,这是第一次她这么勇敢地踏进一片粘稠的黑暗,灯光只能照亮两尺的距离,雨声密集,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但是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她要找到他,灯光照到了惨白的坟茔,不在这里,她举步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她莫名感觉他应该就在这个方向,果然没错。   赖以压下悲伤叫自己清醒的冷雨突然停了,眼前密集的雨丝忽而化作一尺开外的雨幕,温暖的淡黄色烛光照亮了脚下被冲刷得干净的青石,一瞬间的迷茫之后是卷土重来的痛苦,他需要冷静,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心神翻涌之间竟是一把把身后的温仪推了个踉跄,蜡烛翻倒,将灯笼烧了个干净。   零星的火星也熄灭在大雨之中,温仪的伞倒了一下,雨也灌进了她的衣领,青石滑的惊人,身边涨了水的小溪呼啸而过,在她跌进去的前一秒,一只手拽了一下她的腰封,将她拽了回来,然而好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黑暗中两个人对峙着,温仪定了定心神,想起方才烛光照亮的那张脸,苍白得吓人,嘴唇已经有点发青了,再不把他拖回去,应该是快感冒了吧,“今夜这么冷,我温了酒,想叫上你的,打扰了你,不好意思。”   黑暗的彼端依旧沉默,“人要学会照顾自己,才能叫长辈放心。”温仪抓紧一棵树,防止再被推一下,她一直没学会游泳,有点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伞被对方接了过去,温仪抓住了湿透的布衣,“对不起,我晚上看不见,靠你了。”   夜凉逼人,酒温正好,为了防止他喝得太多,温仪非常英勇地喝了大半部分,之后开始醉话连篇地加工他的陈年往事。   “对,没错,不孕不育,子孙满堂。”她又到了一杯,护在怀里,“别抢我的酒。”然而头晕得实在厉害,“我先放这了,你别抢,我出去透透气。”   雨已经停了,晨光熹微,东方既白,溪水一夜涨,有些浑浊,带着树枝与砂石,还有瓣瓣落红,温仪深深地呼吸了几口雨后清爽的空气,古代的米酒后劲大,啤酒的话,倒了就倒了,米酒刚下肚的时候没感觉,现在酒劲返上来了,她坐在青石上,看着急流的水飞驰而过,觉得把脚放在里面有点脏,但是自己的确需要清醒清醒,于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脱鞋,把脚放了进去,水很凉,感觉从脚下一个激灵打遍全身,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这么坐了半刻钟,穿鞋,回屋,自己的酒还健在,而夏雪宜已经伏案睡着了,昨天本来想叫他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的,但是看着他糟糕的脸色一直没敢出声,现在用手一捻,已经干了。   但愿他可千万别感冒,温仪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还好,正常得很,看来已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了,正想抽手,手腕却被抓住了。   温仪尴尬地低头,结果发现他的眼睛并未睁开,一声几不可闻的“别走。”便又沉沉睡去了。   我不会离开的,温仪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遇见你有多幸运吗?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最好都有这样的一段日子,和一个人红尘作伴,江湖打马,看过世间绝色,倒过烈酒入喉。   此生得此,夫复何求。 ☆、千江月   “你是他恩人,那金蛇恶贼一定会将东西留给你的。”袁崇焕以手扶额,巡抚府的门锁是该换了,今天居然放进来了这么多人,都怪那个锁匠,一把锁居然要三两银子,不是抢钱吗?   “这关乎我是谁吗,我还是当朝巡抚呢,也没拦住你们闯我家吧。”他看着对面的来者不善,不由皱了皱眉头,“在下真的一穷二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在自己早就做好了被打上门来的准备,今天,鹿死谁手,真是不好说,你温家敛了那么多不义之财,好歹出个两万两,补补我的亏空也好吧。   “吼啊,”他故意用粤语阴阳不定的应了一声,“你们说,是打算明强还是改天过来偷呢?”   “姓袁的,你别在这里虚张声势,我们要取的东西,你拦得住吗?”一个道士打扮的青年抢到跟前,伸手欲搜他的身。   一声巨响,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那道士肩胛碎了,血晕过去,仰面倒下了。袁崇焕腰间被铁拂尘划开数道口子血流不止,但是他毫不在意地将那人踢到一边,“你们温家请来的就是这种平时不带脑子出门的货色吗。”   没错,他留的后着便是那日交货的时候,弗朗机人送他的赠品,只有六寸长,单手可用,即使稚子拿了,也可轻松伤到一位武林高手的东西,这个时代最精致的杀戮机器。   响声一作,城中守兵就算是聋子都惊醒了。   “我知道诸位都是英雄好汉,百万军中来个七进七出不成问题,但是,如果袁某给你们另一条路走怎么样。”书生一直笑得令人如沐春风,手中的可怕机械被他随意地放在桌上,“来者是客,诸位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不如留些银钱,就说你们是为资助我而来,明日我叫城中设宴,款待诸位,两万两白银一旦到齐,便给诸位贵客送行。”   细弱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东西,火药又一次装填,“方才不慎走火,看来他们给我的货有问题,走一次,没准啊,就还会再走一次。”   “我等情愿相助大人。”袁崇焕听见这句话,松了口气,他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了,设下这个圈套引他们上钩,如今也算一切在掌握中。   “祖大寿,送贵客去客栈,何姑娘有劳你也相随走一趟了。”蒙面女子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料他竟又开了口,“何姑娘?”   “何事?”何红药说道。   “顺便,找个大夫来。”袁崇焕捂住腰慢慢地坐下,“你觉得我用不着吗?”   何红药点了点头,出了门,这男子虽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却能做成多少武功盖世的人也做不成的事,所谓的静水流深,就是如此吧,四两拨千斤的本事,的确令人钦佩。   “今天你特别开心。”   “我金主要来看我了。”袁崇焕一封一封地验银子,都是上好的雪花银,“温家真是蛮看重老三的,两万两说拿就拿。”   “他们温家有个五行阵,少了老三,就布不成了。”何红药问道,“对了,你,金主是谁?”   “我娘啊,还有我弟弟,我家夫人,别人谁能贴给我钱啊。”袁崇焕将最后一封银子往桌面上一拍,“换句话说,我全家来看我。按我弟弟的话说,看我还健在不。”   “你的全家。”何红药看着他,她忘了,这个男子温暖的根源在于,他有一个家,一群总在默默支持他的家人。有他们在,他此生永不独行。   那一天,满室喧嚣,辽东的一间生着火还嫌冷的屋子里阵阵粤语应和。   “老三,我觉得你真是越来越玉树临风了。”   “二哥你就不这么卖力恭维我,我还是会给你银子的。”   “你二哥我吃了半个多月的素了,这年头谋生不易知不知道?”   “老规矩,一幅对联一两,今年你过年没回去,家里还等用呢。”   “讲真,我润笔费为什么这么低,好歹你二哥三榜进士考过来的。”   “你还讲,当初若不是我看着不叫你逃学,你考得出吗?”   “考不出又如何,我现在就可以在老家喝早茶了。”   “都下午,还早你妹的茶啊。”   见面的两兄弟吵吵闹闹,忙着互相嫌弃。   “何姑娘哪里人?”老太太和袁夫人忙着用生涩的官话和她攀谈,她不答话,是不知道怎么说,只是默默地嚼着她们递过来的桂圆干,很难嚼但是很甜。   “行了,崇焕,崇煜,多大的人了,对了,娘亲有话说。”两兄弟非常整齐划一地放筷子转头,果然是同一个娘生养的。   “崇焕,崇灿去老爷那边有一阵子了,我和阮阮讲,把他小儿子过继给你,阮阮乐意,你呢?”   “我可以不乐意吗?”   “不可以。”袁夫人朱唇轻启,“你还没玩够,我寂寞。”   “那好,叫什么名字。”   “我起了,叫承志。”袁夫人轻轻地说。   “挺好。”按他说的,毕竟夫人是金主。   “何姑娘,崇焕他是不是胆子特别小,我记得他以前连杀鸡都没干过。”   “喂喂,老三啊,为什么杀鸡这种事情要轮到我呢。”袁崇焕伸手去捂他弟弟的嘴,“老三,积点口德,小心连柿饼都救不了你。”   “有些人可是买不起柿饼,是不是更该积点口德。”袁崇煜拍掉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两兄弟到书房去吵架了,袁夫人拉了何红药坐到一旁,她的官话讲得还可以,和她聊了起来。   她是个容貌平凡的女人,声音温和好听,“何姑娘,其实,我有件事求你。”   何红药生性清冷,不喜与人交谈,正在点头之间,突然听见夫人说有事相求,愣了一下,说道,“但说无妨。”   “这里我给他想留五十两,但是他断不肯收,可不可以放在你这里,你看着需要,给他置办点东西,还有五两给姑娘,权表心意。”袁夫人取出一只红绫包裹交给她,“这些年他只觉得对不住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想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也只是由我,俸禄的大半都贴给我了。”   “感情是他不要孩子,觉得辜负你的青春。”何红药说道,她觉得男人这种东西,若是没有亏欠女人在先,断不会做什么好事的,就算亏欠女人在先,能做些什么都是难得的好男人了。   “姑娘,”袁夫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姑娘,他和我说起你,说你容貌尽毁之后觉得自己嫁不出去。”她的嘴角浮上了一抹忧伤无比的笑容,“姑娘你看看我,我不能生育,没错,是我不能生育,我还是有了他,姑娘你怕什么。” ☆、柳梢青   “你恩公真是好手段,温家那种铁公鸡都能雁过拔毛。”温仪一边吃着木莲冻一边听着人闲谈,说温家这回可是大破财了,光运银子的车就走了三辆。木莲冻不错,好想再来一碗,但是还要吃燕皮馄饨呢。“原来浙江也不错,我在这里留下也挺好的。”两个人在各做各事之前,夏雪宜将温仪带到了宁波府,温家在这里没有势力,温仪找了份钞书的营生,生活渐渐步上了正轨。   “你最近过得不错。”夏雪宜自己那碗还没吃完,这种带着薄荷味的甜点似乎很讨温仪喜欢,她现在每天不是在吃木莲冻,就是在考虑什么时候弄点木莲冻来吃。温仪摸出几文钱,结了账,“你是不是不爱吃木莲冻,那我白请你一次了。”   夏雪宜微微一笑几下就全吃掉了,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温仪拉起他,“走吧,我们下一个去吃燕皮馄饨,我请啦,以后宁波府就是我的地界了,你过来,我就招待你。”   她在宁波府混得真的十分的如鱼得水,虽是女扮男装的接钞书的活计,但是她比别人要的要少,也就没人乐意揭发她,她也长免费替不识字的写写信,念念东西,有了认识的人,自然也就安顿下来了。   “燕皮馄饨真的不错的,你是吃猪肉的,还是虾的。我建议鲜虾。”老板见她来了,说道,“温公子,带了朋友来,今天还吃鲜虾的。”   “鲜虾的怎么样?”温仪问道,夏雪宜点了点头,别后一个月,这个姑娘自己生活了一个月,身上似乎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更加活泼,笑容也更多了,与自己之间较之前的小鸟依人多了几分潇洒自信。一身朱子深衣,明眸玉颜,倒真有几分像个处尊养优的贵公子。   “要加醋吗?”温仪看着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不由食指大动,就要上手,“我一直想试试把木莲冻的汤倒进去会怎么样。”   “应该不会,太好吃吧。”夏雪宜看了看碗里的东西,馄饨展开雪白的面皮,如白鸟展翼,翩跹欲仙。   “我卖了我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又借了些,还有你留给我的那笔,买了房子,给你留了房间,在外面受伤得病什么的别抹不开,过来就是。”温仪想这小子要是在外面翻车的话,还是自己照顾的好,按照他给自己处理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他现在没什么后遗症真是命大福大。“好吗?”   “好。”一只馄饨被送到了嘴边,不料手一滑竟掉了下去,温仪几乎趴在桌子上笑,“我要坐看夏大侠和一只馄饨搏斗了。”   夏雪宜伸手从勺子盒里摸出勺子来,笃定地开始吃馄饨,算了,让她笑吧。   “你这个样子,我觉得欺负你挺没成就感的。”温仪示威一般用筷子一只一只地往嘴里送馄饨,“一会和我回家吧,你跑了这么久,好好休息休息。”   这一个月,她生活安定下来,觉得自己皮肤好了很多,脸色也好了,精力充沛了很多。但是反观夏雪宜,只觉他好像依旧憔悴得可以,脸色都有几分病白了,本来就浅淡的唇色几乎褪尽了,半旧青灰布衣,说不出的一身风尘。他像一个暗地里的影子,单薄,苍白,有一种颓败凋零的美感,仿佛枝头抱香的牡丹最后一抹的绝艳,之后便会零落成泥碾作尘。   一入江湖岁月凋,两袖征尘清风扫。   “也好。”夏雪宜觉得温仪的嘴其实很刁的,她选的店面都味道不错,便开始一勺一勺地喝汤,“你怕蛇吗?”   其实温仪逛动物园的时候,最喜欢的是两栖馆,如果用专业术语来讲,两栖馆的丰容比较好,有很多配景可以看,但是那是隔着玻璃的。“不大清楚,你是要把你养的带过来怎么,我不会喂啊,如果你不在,会饿死它们的。”   “我又不是常年养。”温仪想起毕竟他也不是养蛇专业户,便点了点头,“你自己锁了门做自己事好了,只要不拆房子,我无所谓,拆了的话,你修了我也就既往不咎了。”她想了想,“你自己小心点,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被咬了。”   夏雪宜咽下一口汤,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好太自然而然了,让他觉得好像一直是这个样子,在没遇到她之前的日子干瘪得仿佛只剩黑白两色,他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说,他有一个可以随时回的地方,有一个一直在等着他回去的人。   两个人并肩沿着青石板街向前走,温仪觉得自己吃饱喝足之后感觉人生简直是无限光明,不过夏雪宜好像对这些没有她那么热情,“如果你吃厌外面的话,我可以给你做的,我做的也不是特别难吃吧,除了甜之外,缺点不是很多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这是一件一进一间的小宅子。当初温仪决定买下它是因为小院里有一树古老的紫藤,春天来的时候一定会很美。她在院中种了丝瓜和一些小菜,还养了一缸虾。“你不介意住厢房吧。”温仪开了门,将钥匙交到夏雪宜的手里,他向里看了一眼,窗明几净,放了铜钱的土定瓶里插了几根垂柳,临风轻动。   墙上贴了一组牡丹图,“这是王秀才有一次抄不完叫我江湖救急之后送给我的。”温仪见他目光落在图上,便解释道。“他送了一摞过来,不挂可惜了,我就到处挂了一圈。”   “画得真糟。”笔触带的宣纸起毛,怪不得只能在这里钞书。   “别这样说人家,你行你来啊。”温仪用了个激将法,反正本来就是打算叫他给自己画几张用的。   “想要我的直说好了,将这种东西放在这里脏眼睛好吗?”夏雪宜将剑挂在墙上,随手将四幅图都撕了下来,“你还贴哪里了,一并撕了好了。”   “我自己撕就好了,你构思构思,我给你弄颜料去。”温仪志得意满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少女的身影融进了向晚放晴的黄昏的天光万丈中,街上小童唱歌的声音传了过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定风波   大概台风天又来了,深受其害的宁波府雨总是下得很大,雨水顺着伞滑下来就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了。所有的生物都被困在室内,几乎要发疯了,比方说温仪捡来的一只猫主子迷之和一条蛇不对付,一猫一蛇正在前厅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那只姜黄色的猫咪伸出一只柔软的爪子,挑衅一样地去触蛇的后颈,温仪想把它弄走,却见夏雪宜嘴角挂着一丝笃定的微笑,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管。   “喂喂,那不是你的猫。”温仪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想,对方好像一下子洞穿了她的心思般说,“好了,我的蛇快没命了,猫这种东西,少有是它对手的,你看好戏吧。”   那条蛇已经被挑逗得心浮气躁,可是猫非同寻常地出手如电,一连咬空了好几次,更是愤恨不已,奈何就是伤不得那只猫分毫。   末了,那猫似乎是玩够了,又准又狠的叼住蛇的后颈,只要一抖,蛇的环状脊椎便会尽数错开,夏雪宜上前一步,在最后一击之前把那条可怜的蛇抢了下来,丢进了旁边瓦罐里。被虎口夺食的阿喵十分不满地扑进了温仪的怀里,用头蹭着她的下巴,一个劲地示意夏雪宜,叫温仪替它报仇一般地喵喵叫着,哪还有半点刚才凶残的样子。   “这小家伙昨天摔破了我的碗,天一直不晴也得出门了。”温仪想今天没看见他无比娴熟地拿着那只碗取蛇毒,原来碗被摔了。   “也好啊,我也想买点东西,毕竟不能被雨困死在屋里了吧。”温仪从门后取出伞来,扔给夏雪宜了一把,“分开打,出门叫我公子。”   “嗯。”夏雪宜点点头,将瓦罐的盖子盖了,拿回屋里锁到柜子里,开了门,叫温仪先把伞撑开出去。温仪知道他做事精密如瑞士表,连出个门都选择自己淋雨锁门而护着自己,不由感慨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   两人在人迹寥寥的街上比肩而行,雨很大,一片嘈杂,撑着伞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温仪正在想自己的衣服到底几时能干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推了一下,推进一边分叉的小巷里,一把伞随即丢了进来,还有两个人,温仪的伞倒在地上,雨一下子模糊了视线,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声如洪钟的男音说道,“金蛇恶贼,不想我们居然在这里重逢了,但凡我温家的事,你都要横插一杠吗?”   温仪斜斜看了一眼,居然五个人都来了,夏雪宜闪身过来,朗声说道,“唐公子,这两位托你照顾,我还得会会这些麻烦人。”   “你疯了,他们来了五个,你还不清楚怎么破五行阵呢?”温仪低声说,夏雪宜附耳说道,“当然,此番破阵,关键在你。”言毕折身迎敌,温仪定了定心神,用带着吴语口音的中音说道,“包在我身上。”当下也弃了伞,拉起那两人,从斜签着的小巷跑远。匆匆跑到了一个亭子,温仪才看清这是一对传教士夫妇,两人惊惧至极,还在发抖。宁波有海港,想必此二人到这里还不久,不是很会处理这些突发情况,“二位会讲官话吗?”   那男子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多谢,多谢。”他抱紧自己的妻子,稳了稳心神,紧紧抓着温仪衣袖说道,“我们夫妻两个是来传播福音的,路德宗的传教士,我们刚刚在城外的亭子避雨,遇上了一些大明人,他们先是对我们指指点点,说笑什么,他们乡音很重,我也听不懂,他们突然叫我把我的□□交给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没有触犯你们的法律,他们也不是官府人。”   温仪点点头,心中只是挂念夏雪宜那边,但是总得先安抚了这一对,“你既有枪械,为什么还如此奔命呢?”   “今日雨大,我的火药全湿了。”他摇摇头,温仪见夫人依旧惊魂未定,突然发现两人皆是金发碧眼,于是果断地用德语讲道,“二位安全了,我还要帮助我的朋友,一会这里见。”   两人吃惊至极,男子说了句“ja”,温仪便匆匆跑进了无边雨幕之中。   大雨中的视线糟糕至极,更糟糕的是听觉也被剥夺了,温仪知道若要摆出五行阵,必须个宽敞的地方,夏雪宜为求自保,必然会在窄巷里缠斗,但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他也许会往相反的方向走,那条巷子的末端,情况不妙,正是一块空地,平日里官府处决人贩的地方。   所以他必须要对付五行阵,温仪想起他的耳语,破阵关键,在自己。   这家伙,心思真是毒辣啊,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是温仪,是温方山的女儿。   他没有破阵之法,但是阵是人组成的,如果人出了破绽,自然可以脱阵而出。这些人中,温方山有弱点,弱点就是他还生死未卜的女儿。   现在是大雨,声线模糊,视线模糊,温仪明白,他将性命交到了自己的手上,他就像《无人生还》中的男主一样,教会了女主包扎方法之后果断了划了大动脉。   她选择回温家,现在就是机会,选择他,现在便该行动了。   她相信他不屑用这种方法破解五行阵,他一定只求脱身不会伤人。   “啊。”雨幕之中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温仪。”温方山不由回头,只听见方才那个中音说道,“姓温的,你们家大小姐在我手里。”温方山的手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就这电光火石的功夫,阵型微乱,破绽漏出。一只布靴踏在了温方山肩上,“我走了,免送。”话音甫落,阵中所困之人已不见踪影。   “你竟为了个已经不干净的贱人坏了好事。”最年长者狠狠啐了自家弟弟一口,“她还活着,肯定已经被那两个恶贼□□不知多少遍了,连死都不敢,还配姓温。”   “是,我有朝一日肯定除了这个有辱门楣的贱人。”温方山的话虽是狠绝,但是不知为什么有几分有气无力。   而隔墙听着的温仪不知为什么,心口一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如果是自己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不应该喜出望外地拼尽全力营救吗,可是对于他们,自家女孩的贞操,远比性命重要,她,不配姓温,她更不想姓温。   所有高大的牌坊都是用女人的骨殖堆起来的,所有鲜红的篆字都是用女人的血写成的。   温家堡,就是这样的人间地狱。 ☆、诉衷情   满满一锅的却寒汤被端了上来,用了整整一根青萝卜和一条猪腿,温仪给那对夫妇各盛了一碗,他们是巴伐利亚人,的确是刚刚到这里没多久。   “如今这里世道不好,你们还是回去吧。”温仪忙着和他们闲聊,她不想叫自己的嘴空下来,这样她就又开始思考了,她故意不去看坐在一边的夏雪宜,似乎他也在故意回避她的注意,巧妙地藏在阴影里。   “先生会讲德语,我们来这里没想到可以碰见一个会说德语的人。”温仪闻言笑笑,“我大明卧虎藏龙,我只不过跟了几天康白度,学个只言片语而已。”   “先生的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不知道先生为什么不学西葡语系。”   “我当初学的是英语和德语,那些太热门了,都抢着学,自己觉得学得必然不如人家,就没想过。”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温仪当年看到西班牙语一个词五六十个变格变位,就默默地从教室后门跑了。   “先生还会讲英语。”那传教士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片来,“若是先生不嫌弃,可以日后到澳门去,诚然懂西葡语的多,但是那里很缺先生这样的人才,况且,先生也说,现在中原的世道不好,澳门怎么说治安也好过这里的,至少不会不明不白的被抢劫,还是白日里。”   “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但大多数人还是不是这样的恶徒的。”温仪接过名片,“圣·保禄学院。”这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学院,汤若望也曾经在这里停留,学习官话。   “我可以给先生写一封推荐信,方便先生日后前去。”他恳切地说道,温仪突然想到在这个时代,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像袁承志那样避居海外了,自己这两把刷子想必是弄不到海岛图了,就算有,自己也不想到日后会成为菲律宾之类的地方去,如果能到澳门去,也不失为一条好路。   “谢谢,日后有缘,没准我们可以学院里见。”那传教士铺开一张羊皮纸,取出笔墨,挥笔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交给温仪,温仪小心收了,天色放晴了些许,两人千恩万谢地请辞上路,温仪关上门后,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直接瘫在了地上,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来这个时候做一个女人,做一个没了贞操就一文不值的东西。   她自己默默抹了一会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仪你自由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哭什么,难道你像肖申克里的囚徒一样被监狱抛弃就活不下去吗,难道你久居井底被汪洋大海吓到了吗,这是你一直想要的自由,你已经比同时代的无数女人,甚至无数男人自由得多了。   你还哭什么哭呢?   她透过朦胧的眼睛看着那道青灰色的身影静静的收拾桌子,刷碗,擦桌子。原来古往今来男孩子心虚道歉的方法从来没变过,她居然忍不住想笑,等着那个人慢慢地靠着同一堵墙,滑下来,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倚着门,静默地靠在一起。   “我教你讲他们的话吧。”温仪闷声开口了。“这天下眼看要出事,我要去澳门,不想叫你在那面当文盲。”   “你决定离开中原了。”夏雪宜回话,“你远比我想得要厉害得多。”   “能听你这么骄傲的人夸一句,真是担心夭寿。”温仪说,觉得自己这句话讲得很像在赌气。   “我是觉得,即使没有我,你也不会老死在深宅大院里。”   完了,他不会开始怀疑他对自己的意义吧。温仪转过身,一下子挂在了他的身上,大胆地叫自己都吃了一惊,嘴唇凑到耳畔。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永远不知道从前过得有多糟,外面有多好。”温仪的眼泪落到了对方的肩膀上,很快濡湿了一大片,“但是现在很好,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我居然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我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为自己负责,也只用为自己负责,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我会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的。”温仪说道,咽下了后半句话,而我已经决定了和你在一起。她感觉自己被抱住了,很紧,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离开一样。“那么,等一切结束了,你和我走吗?”她小心地问道。   他没想过自己大仇得报之后该去做些什么,报仇已经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和死寂,可是现在有个人和他说你有朝一日事情做完,我们去做些什么吧,这种感觉,叫希望吗?   他只是收拢双臂,狠狠地抱住这个女孩,他一生孤苦,上天总算给了补偿,他如果不拿出自己的生命来回报,都对不起这份厚礼。“好。”爱上一个姓温的女人,是祸是福,他都无所谓了。   他是个偏执的人,专一的可怕,忙着复仇,就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如果爱上一个人,那就会拿出全部来换一场忠贞不二的至死不渝。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温仪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有一个淡淡的血印,“你受伤了吗?”   “划了一下,无妨。”的确伤口不大,只是手上有一道口子。   “那你还刷碗。”温仪说道,“不过这是怎么弄的。”   “把你拖回来的时候,你亲手抓的。”夏雪宜忍俊不禁般笑了一下,温仪的脸红了,“我去修指甲,你真是,不过想不到我手劲还挺大的。”温仪偏头想了想,“不过我可是叫名动天下的夏大侠挂过彩的人,是不是也算武林高手啊。”   “那你加紧通告天下吧,大概晚上伤口就合上了。”还没完全退去的笑意反而加深了,薄唇轻轻勾起一个狡黠而微妙的弧度,温仪蹲下,淡定地说,“那我就再抓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p.s.康白度是买办的音译。 ☆、朝天子   “臣。”空白的奏折上落下一个字,接下来怎么写,狼毫搁下,自己这一身大红三品官服快要脱下去了,袁崇焕叹了口气,想了想,自己应该得点什么不治之症呢,好继续编下去。   他人瘦弱,长相干净斯文,偏偏有那么一点艳极的朱砂滴泪痣,穿着普通的朱子深衣总是感觉有点牵强,他适合穿的就是大红,这种热烈的颜色加上他平日里飞扬跳脱的举止,才能压得住他那颗泪痣带来的红尘薄幸人一般的凄恻。   但是当他这么安安静静地沉思的时候,暗淡的光柱里灰尘升腾,那种宿命般的悲伤如潮水袭来,几乎将他没顶。   强压下心中窒息一样的不适,一枚签子从一本旧书中滑了出来,他拾了起来,想起当年金榜题名,新科进士都去求了一只签,身边的同榜们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在他的耳边一下子化成了死寂。因为属于他的那只签,上面写着的三个字,他刚刚识字的时候就应该认识了,但是他花了很久才读出来,“下下签。”   这枚签子现在又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翻过来,“忠臣解骨,君子吞声。”背面的八个字比正面的三个字还冷酷无情。   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安全退隐,他知道自己最好的结局不过功成身死,更多的可能是还没成功,就死了,连成仁的机会都没有。   寒刃霜刀苍穹低,前路漫漫是荆棘。他笑了笑,眼角滴泪痣盈盈欲坠,仿佛血泪斑斑。他平静地将奏折写完了,这次好歹安全脱身,虽然被弹劾得自己都想伏案大笑了,但是料那皇太极受了宁锦这次重创,一时半会不会轻举妄动,自己先回家避避风头是正事。   “何姑娘。”他一开门就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立在门口。“你吓死我了。”   “你找了温家的麻烦,我送你回家,反正我没什么事。”何红药已经把包袱背在了身上,“我要在中原乞讨三十年,顺便去趟岭南玩玩也好。”   她以前从来没把乞讨三十年这件事当回过事,但是她现在觉得,她一定要好好活着,三十年后,当她用尽了所有的年少轻狂,看过了人间百态,能回乡埋骨,真是善事一桩。   “三十年回不了家,那真是好惨啊。”袁崇焕叹了口气,“不过何姑娘可以找点事情做吗,岭南是挺好玩的,就是你会语言不通吧。”他看了看天色,“其实我也挺喜欢北方的,但是毕竟还是想自己家,我栽的榕树据说都已经独木成林了,快出来十年了,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啊。”他感叹了一声,甩上了自己的包袱,“那就有劳姑娘了,据说我的脑袋在后金那边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万的,弄得我自己都想把自己买了换钱了。”   “砍了脑袋,你还有命花吗?”何红药发现自己慢慢习惯了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整天说说笑笑的。他与自己以前认识的所有人的都不同,不像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也不像五毒教那群勾心斗角的教众,是什么样子的人,她也说不出来。   “嗯嗯,多少人敛不义之财,不也是有命赚,没命花吗,那还有那么多人去干呢?”两个人沿着京城的大道走着,秋日里的天空天高云淡,干爽的空气中飘着烟火味和京片子的声音。   桂花的香味开始飘在南国的大街小巷里,当温仪打伞回来的时候,一朵桂花缓缓从伞面上滑下来,她拾起来,嗅了嗅,“我本无意世间事,争耐红尘自染人。”   中秋临近了,那个每逢佳节杀一人的家伙居然现在还是波澜不惊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整个台风季,最热的时候,夏雪宜都留在宁波府帮她钞书,一边学有西方语言第一变态之称的德语,安分得不像是他一样。温仪觉得他居然没摔过笔,没骂过人,真是奇怪,两个月就教到了第二虚拟式,真是孺子可教,比自己当年哭爹喊娘学得容易多了。于是现在出现了非常诡异的一幕,他在那边一边看传教士留下的那本路德圣经,一边发表随便哪个传教士听了都会气得直接回去见上帝的看法。   他只是不想不如自己,该死的虚荣,温仪想,那本圣经她发誓很多货真价实的教徒都没读完过,但是他已经翻到头了,而且嘴角还挂着一抹奸计得逞般的微笑。   “你干嘛非得和那本书过不去,我可以给你默点格言看。”温仪把伞挂了,已经不忍心看他整天和那本圣经较劲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笑意更浓了,“唐公子,你们读书人还不知道吗?”   温仪心中暗惊,知道大事不好了,那人从她身边走过,将圣经拍到她手里,“还你了,我出门有事。”   将墙上的剑拿到了手里,温仪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护手一下子捋了起来,那道两个月前的浅口子不但没有愈合,反而还在渗血,伤口隐隐发黑,温仪心惊胆战,看着他的脸色求证,结果那冤家只浅浅地微笑了一下,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就像男人间普通的告别一样,抽手走了。   “唐公子,祝你在澳门过得好,你今天下午的船,我就不送了。”他伸手拿了温仪方才的伞,看看门外天色,竟出门去了。   夏雪宜将伞撑了,满巷金桂飘香,如此良辰美景,真是不想见那些煞风景的人,温家果然老奸巨猾,自己万般小心,还是着了他们的道,那日他折回去找温仪,大雨之中,忙乱中失了警惕,将泪流满面的温仪抱了回去之后感觉手上一阵刺痛,不知何时竟被暗器划出一道伤口。   这是温家特制的毒,中后内力会渐渐消失,越是动武毒发越快。嘴唇划出一抹浅笑,温家最烈的毒,明明是温仪,只要能保她周全,九死不悔。   “藏宝图拿来了吗?”   “拿来了,你们说,要十张还是二十张呢?”   书中自有黄金屋,温仪看着手中的圣经,是在中国很难得的书的版式,皮面,封了胶条,很厚。她狠狠地按了一下太阳穴,现在,姓温的,你拿出个办法来,全靠你自己了,你他妈的像个社会精英,我不信三百年后的名校高材生能被这么点事困住。   她合上圣经,闭上了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将夏雪宜留在里面的信看了一眼就撕了个粉碎,你我现在不是生离死别,我为什么要看你的遗书。   你说你爱我,不能叫我有什么不测,可我也一样爱你啊。 ☆、乌夜啼   “温仪是你的独女。”温方山听到这句话全身震了震,如同快燃尽的灰烬爆出的火花跳了一下,“她不在了,你应该很伤心吧。”   温仪笃定地在这位父亲面前吃着桂花糕,一边偷眼看他的神色,“你应该感谢我把她的尸体保存得这么好,就在你的面前,完整无损,甚至比离开你的时候还容光焕发是不是?”   她按照鬼故事的套路给温方山讲了一个借尸还魂的恐怖故事,刚才他在自己的四位兄弟面前大喊大叫说这不是他女儿,结果差点当成是疯了。温仪很清楚,他一定是熟悉女儿的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节,自己除了一张皮之外,必然哪里都不像他的女儿。现在他来逼问女儿的下落,自己的一口江苏话足够叫他疯几个来回的了,他女儿应该从来没到过江苏,就算这段离家这段时间一直在江苏,也学不这么好。而且据说她从来不喜欢吃甜食,可是温仪现在已经是第二盘了。   “你告诉我的,是真的,她真的已经死了。”血丝密布的眼睛抬了起来,“这丫头,不听话的倔丫头,你把自己害死了。”欲哭无泪是最折磨人的,他捂住了耳朵。温仪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在他耳边说,“至少这个身子是清白的是不是,我还送了礼物给他们,你的兄弟就满意了,至于你,我会好好孝顺你的,这不是挺好的吗。”她轻轻的说,“你是需要一个女儿,还是爱你的女儿呢?”   “闭嘴。”温方山喝道,“你绝对不安好心,你要做什么?”   “我想当小姐,仅此而已。”温仪划起一个笑容,“每一个贫贱的女孩都有这个梦想的,我们不过各取所需。”她站了起来,“我根本弄不明白夏雪宜的藏宝图放在了哪里,还不如用这个线索给自己换个安稳日子。这伤脑筋的事,你们男人喜欢,我可是没兴趣。”   “书中自有黄金屋。”温方达捻了捻颔下细须,看着眼前这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应该可以称之为书的东西,“不对,如果那恶贼真的信这女人到留给她藏宝图的地步,这女人不应该是这副德行。”   “那她也是被骗了。她说怕被报复,让我们杀了那恶贼,现在看来现在还不能动手了。”温方义摇摇头,看着灯花爆响,五个人俱是各怀心事,温方山张了张嘴,却听见温方达说,“如果你还想说那女人不是你女儿的话就不必说了,她是谁不重要,她想干什么才重要。”   “这女人我也觉得不是温仪,肯定不单纯。”温方义说道,看着那本书,“她的话倒是滴水不漏,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和我说是借尸还魂。”温方山说道,“她想做富家小姐,那的确是温仪的身体,胎记也对。”   “我说的话,女人的心思哪有那么多,都是小富即安的想法,找个男人,专心生养。”温方悟忍不住开口了,“女人嘛,别人骗什么,她们就信什么,八成她也是被耍了,这本书,肯定是那恶贼拿来骗我们上钩的。”   “那就直接烧了好了,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温方施一拍桌子,就要把书拿过去烧,却被温方达用眼神止住了。   “对啊,她是个女人,你有没有想过,她想救那姓夏的,女人啊,要是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什么都干的出来。”温方达平静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现在应该正聊着呢,我可是给这对男女互诉衷肠创造机会了,我们只要等过一会,传回来他们讲了什么就好了。”   温方达也许去测测智商未必高过温仪,但是他只要一眼,丰富的阅历就可以给他准确得恐怖的直觉,这个女人想做什么,她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都明明白白。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精。   温仪知道温方达的可怕,她押上两个人性命的一赌很容易血本无归。   “浸猪笼应该不算死得太惨吧。”她抬头看了看月亮,今晚月亮本应只剩一丝就会圆满,但是被浓云闭了,显得凄迷而诡异,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几乎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别紧张,温仪,你也算身经百战了,高考都过去了,那么多次竞赛你不也之前吓得死去活来,最后结果都挺好的吗,现在,你只要按想好的去做就足够了。这是到温家堡前最后一夜,如果这一夜不能成功,那一进那里,一切都完了。   温方达也在等,那本黑皮书反射着灯光,仿佛挂着冷笑地看着五个人,温方施很想查看一下,但是现在情况未明,谁也不敢贸然动手,只能围坐着,观看着,心痒难耐,面前也许就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巨大财富,也许只是个带着诱人诱饵的圈套。   “他们始终没有翻那本书。”半个时辰前温仪想,“这远比想象的难做。”手中的笔落下了最后一个字,折好,揣在怀里,成败与否,在此一举了。对比着两个瓶子,她突然微微笑了,温仪,围师必阙啊。   “那女人哭得死去活来地不叫我记东西给几位爷看,我还是拿过来了。”殷勤的小仆说道,“我怕我记错了,特意听完就记了下来他们说了什么。”他送上一张对折的纸笺,“一直在我边上哭,这纸都糊到一起了,不过爷放心,字没事。”   面露得色的温方达接过了纸,众人还没看清的瞬间,那小仆脖子喷出鲜血,眼睛大睁,倒了下去,“算你乖觉,如果你在这里说出来,就死不这么痛快了。”   对折的纸上还带着发黄的泪渍,温方达一捻,的确糊住了,于是用唾沫捻开展开看了起来,突然听到温方山咚的一声扑在了桌子上,他转眼看自家弟弟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景物也旋了起来,不好,他心下暗惊,只来及看了看手中纸笺,便也趴在了桌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沉迷数学无法自拔,觉得文笔越来越纯理科生了 ☆、忍泪吟   温仪很庆幸的一点是,自己在干这件事之前到了一碗米酒,不幸的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于勇敢了。   翻窗户对她来说不是一件技术工种才能做的事,她知道温家卖了这个破绽等她上钩,但是她又不得不来,置死地而后生,处亡地而后存,韩信你别骗我,我已经背水一战了,能不能成功,全看流年如何了。   “我奉劝你把你打算给同归于尽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帮帮我的忙,没准能有个更好的解决方案。”温仪叹了口气,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如今出现了,“我真心觉得你还可以抢救一下的。”   她有点发慌,因为从看见她到她说话,夏雪宜都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坐在墙角,微微低着头,散了的头发盖住了脸上的神情,像是有霜雪落在发梢,却不融化,是有了白发。   “你生我的气了。”温仪觉得自己怎么突然软下来开始低三下四的求人了。   “你不该来。”   “我为什么不来,你觉得你考虑得挺好,你要早告诉我。。。”   “那我们死的更早。”温仪想了想自己不是来算旧账的,他为什么一直纠结这些细节,浪费宝贵的时间和自己冷战呢。隔墙有耳,这个时候只能靠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你听着,我没时间和你闲扯,我跟你讲,我们得逃出去,明天就没机会了。”温仪故意加上了一大串没有意思的话,拉长这个句子,给夏雪宜反应的时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还是听我的,跟我走。”   温仪想如果夏雪宜穿越到自己的时代,应该是个纯演技派,在自己连哭带闹求那个走出来在他们两个面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的做了一件事。   “老子就在你们面前写,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这种仗势欺人的狂妄家伙是必然不得好死的,挣扎起来护着温仪的夏雪宜被他推了个踉跄,温仪则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接着哭,他转过身来,想推开温仪,就在这个时候,那张纸已经变成了一个致命的存在。   这是一间里外两件的客房,外间的一票人都惊动了,冲了进来,温仪坚决地抓紧夏雪宜的袖子,两个人现在决不能分开,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和温方山私聊的时候,心烦意乱的温方山和她一起共吃一碟桂花糕,她加了化功散在里面,本来就没有武功的温仪吃的十分放心,而温方山自身的功力与之对撞,不知道会摩擦出什么样的火花。   她抓紧怀里的纸条,取出来,“这里是解药的方子,温方达和温方山的命全靠它了,如果你们敢为难我们,我现在就把它吃下去。”   “你先把方子给我们。”温方施吼道。   “你急什么,你救治好你的兄弟,你们还怕抓不回来我们吗?”温仪紧张得冷汗已经流出来了。“你兄弟如果三天之内得不到解药的话,那可就真不好说会怎么样了。”   “叫他们走吧。”温方悟看了两人一眼,毕竟一个废人加一个女人,能跑出多远。   从正门堂堂正正地穿过夹道欢送的温家人的感觉真是非同寻常的微妙。温仪将纸条拍进站在最外面的温方义的手里,意味深长的看了正准备动手的温方施一眼。   “慢着。”温方义看了一眼,拦住了温方施,“书中自有黄金屋,什么意思?”   “回去翻书,真正的解药方子藏在那本书里,你以为我会信你们吗?”   回去翻书吧,同志们,祝你们能找到。“我给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温仪站在江边渡口上说,“就在你安排的那个地方,我给他们留了言,但愿他们能找到。”   “你写了什么?”   “问候你全家。”温仪摇了摇头,“就这句。”她看着岸上飘摇的灯火,知道夜间的渡船还要一刻钟才能到江边,“你难道还担心你仇人的生命安全吗?”她给夏雪宜找了个坐的地方,“本来就没解药,他们三天后会自然醒,一个多月之后武功自然会恢复。”   “知道我为什么还是让他们活下去吗?”温仪拆开温家人简单粗暴的包扎,用自己混过红十字会的手法重新弄了一遍,她想像平时对付假人老兄那样面不改色的工作,但是实在无法做到,眼前的景物不住地虚化模糊,他的手指冰冷虚弱,苍白的手腕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口,她突然觉得自己想好的台词实在太过无力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这句话的人,如果不是本人,实际上都是对不幸者的伤害。   “他们还活着,而且很快就没事了,我想把他们留给你,他们是你的仇人,你亲手处理才对。”   “你只是想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夏雪宜垂眸看着新包扎好的手腕,抬起来,“人的筋骨很脆弱的,大概我这辈子,都,用不了剑了。”   “那挺好的,顺便说一下,我本来是想捎着你的剑的,但是一紧张忘了。”温仪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她是那种越安慰别人,别人哭得越狠的那种人,这方面实在不会。结果听见一声轻笑,“能把我带出来,我已经很佩服你了,只是,你做的值吗?”   “能得你一句佩服,再难一点也值啊。”温仪看着满船昏昏沉沉的商客,“别以为坐了条满是商人的船就必须锱铢必较。”   她转过头,认认真真地说,“我问你,当初你因为我叫了一声被温方山打成重伤你觉得值不值,你一直护着我连雨都不叫我淋血都不叫我你觉得见值不值,你那天决定骗我自己承担这个结局你觉得值不值?”   你要觉得不值,我和你一样傻,就是喜欢做不值的事。   你要是觉得值,我和你一样痴,为了对方,再难再痛也心甘情愿。   “我们已经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了。”温仪抿了抿嘴,看见他点了点头,手指缓缓地回握了自己的,十指相扣,仿佛许下了一个诺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潜别离   明明是榕树成荫,阳光温暖的一个日子,但是院落里的气氛却冰冷至极。   “姓袁的,你要是对承志有意见就直说,对我有意见你也直说。”女人将折断的毛笔狠狠摔在男子的面前,“年纪老大不小了,脾气倒是越发不好了,承志还是个孩子,你指望他学得有多快啊。”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没这么不开窍。”男子面沉如水,闷声说,“我要是像他一样,早被你公婆打死了。”   一边的孩子牵着母亲的衣角,吓得把拳头放在嘴里咬,袁夫人知道此事纠缠也没有结果,“好,姓袁的,你以为你怎么样是不是,教个孩子开蒙还非得你吗?”她转身哄着孩子,牵着袁承志走了。袁崇焕慢慢地起了身,将折断的残笔拾起来,丢到垃圾堆里,顺便将一张揉皱的邸报也扔了进去。接着找了个面朝太阳的地方坐下,慢慢地捶着自己的腿,关外苦寒,落下的毛病在潮湿的岭南反而更难过了。他想着刚刚看到的消息,忍不住笑了笑,新皇上给东林翻案,不知道看到那么血淋淋的纪录感觉如何,去了魏忠贤,可是那曹化淳比魏忠贤还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况且锦衣卫的本事都是祖传的,绝对能保证效果。   “要我的话,他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袁夫人还是和袁崇焕怄气,捧了碗自顾自的在边上吃,他倒是不以为意地开始讲朝中传来的消息,听得老夫人心惊胆战地问若是当初真轮到头上会如何,他没心没肺地说了这句话。   老夫人眼睛闪了闪,踌躇半晌,没言语,倒是袁崇煜笑着说,“老二,不是我空口白牙地咒你,若是你这么招,他该不信你招的了。”   “你少见多怪了吧,你若是去过诏狱的话,那些刑具,你看一眼,就能吓得小命抛。”袁崇焕夹了一块鸭肉,低下头,“也许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当时我一看门口两个红灯笼像老虎口开着,我都觉得魂不附体,里面大夏天冷得跟冰窖似的。”   “其实吧,我觉得老二你这种从小到大都没受过委屈的人,三天不洗澡都能搞死你。”袁崇煜半路截了他的菜,自己吃了。   “好像你受过多大委屈一样。”袁崇焕不跟他计较地从新夹,“三天不洗澡多大的事啊,我跟你讲我在北方的时候,冬天半个月洗不上,我都快疯了。”   “你有点良心,哪次咱俩犯了事不是我挨打,我从来不记得爹娘打过你,你也不爬树打架,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吗?”   “你二哥我上过战场了。”袁崇焕白了他一眼,结果听见他说,“吼啊,一会看看你打不打得过我。”   “我在战场上主要学的是怎么尽可能少地妨碍别人。”一共就五片鸭肉,承志两片,崇煜抢了自己的一片,还是不夹了。“我个人感觉,现在练得不错了。”   “好吧,老娘早上还和我说你怎么放心叫那何姑娘自己去广府玩,其实我也觉得你陪只能连累她。”袁崇煜说道,“其实吧,我觉得你平时挺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一教承志学习就鸡飞狗跳的呢?”   “为什么非得我教呢,你不识字吗,阮阮不识字吗,整天可着我一个人来,不是要整死我是干什么啊。”袁崇焕吃到了碗底,将碗放在了桌子上。   “他是你儿子。”袁夫人将碗放下,磕出一响,老夫人微眯了眼睛逼着袁崇焕,只见他整整袖子站起来,“能不能别什么事都找我,我什么都会吗?”   拂袖而去。   “不可理喻。”老夫人慢慢地说,“阮阮你坐下,别管他,他自在惯了,渐渐地就好了。”   几个人各怀心事,只听得锣鼓声响,钦差开道,“袁崇焕接旨。”   一纸素衣跪落尘埃,起复官职,责令立刻动身,“谢皇上。”男子沉声说,眉间微微蹙了蹙,净手,焚香,拆开明黄圣旨,看毕,合上,转身入了里屋。   他没有太多行李要打,便从后门出来,直接上了罗浮山。   这座山他很熟悉,他从小玩到大的所在,传说中有神仙的地方。故乡珠江口走大船,故乡罗浮山有神仙。“罗浮道长,我求支前程签。”   “你啊,不都前程似锦了吗,还求什么求了。”老相识虽是调笑,还是拿了签筒过来,饱浸了油脂的竹筒仿佛有了乌玉的光泽,他接过来,“我应该能抽个上上签吧。”   “明知故问,我这签筒里,下签可不多。”道长走到后院去,留他一个人看着签筒,眉目间沉郁顿挫,复杂至极。   一支签落了出来,下下签,“万顷沧海晨钟泣,千重桑田暮鼓唳。”   纤细柔弱的手指捏住签子,看了看,收进怀里,转身出了道观,接着向上走,最终站在了山顶,山下是八方辐辏,四海云集的珠江口,商船白帆洁白如浪起的飞沫,丛丛如林,这如果是一幅画,那它的名字一定叫做繁荣。   国家的含义是什么,就是眼前,商贾们可以挺胸抬头的说,“我是大明的子民。”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有这句话,他们不会受欺辱,不会被无缘无故地剥夺任何权利。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站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辉煌得叫人很想流泪。记得当年上元夜,花灯起纷繁,他就是在那样的日子离家赴京赶考的。   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   承志,我不会好好对待你的,因为我不能陪你走多久,我希望你恨我,那样我离开时你只会感觉到解脱。   他微微地笑了,孩子柔软的手指握在掌心的感觉,孩子明亮的眼睛映出自己的影子,孩子虽然带着怯懦但依旧真情实意喊的“爹”,怀揣着这些记忆,即使在数九寒天,也觉得从心里温暖。   我们都是男人,不会婆婆妈妈,视离别为大事,既然我无力伴你前行,所以我不会给你留下任何值得怀念的东西。   我拼尽全力只为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生活在太平盛世的机会。   我只希望你可以享受这样的生活,而且,永远不会,理解我。 ☆、望海潮   “温小姐,温小姐。”温仪听见一个小教士喊道,便回了头,她正在去海边鱼市的路上,踩在铺了街砖的路上,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啊,艾哈德是吗,你有什么事吗?”温仪住了脚,她将做助教这份工作让给了夏雪宜,毕竟做出勤表,收改作业,整理教案这些工作毕竟不需要跑腿。面试官表示他对这个人很满意,助教培训也很顺利。现在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事,只是遇上了,打个招呼。”小教士说道,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应该是学员之一,“您的朋友是我们的新助教吗,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讲。”   温仪是他们遇到为数不多能和他们顺畅交流并且理解他们价值观的人,她为了好好安顿下来,平时也很笼络这些学员,教他们穿汉服,用筷子,他们和自己也亲近起来了,尤其是年纪小的,毕竟这么小就漂流海外,也是可怜。   “怎么了?”她俯下身,小教士在她耳边说,“我同学说他是不是个哑巴,从来没听他讲过话。当然是那些大人说的,我们小孩还是很尊重他的。”   温仪抿了抿嘴,直起身来,看了看远处,深呼吸了一下,“他们还有说什么吗?”   “听他们说,说他是个残疾人,大概是得过。。。”温仪没听懂那个专有名词,但是她猜出来了,骨髓灰质炎,小儿麻痹症,不管那个说法,都是那么伤人。教士们,难道上帝教过你们谈论别人的不幸为乐吗,人性之黑暗,古今中外,无处不在。   “谢谢你,你觉得他怎么样?”温仪和他继续聊下去,小教士接着说了下去,“我们都觉得他很厉害啊,就是你们中国人的字写的都好好,我根本用不了软笔,更别提写字画画了,以前觉得老师就已经很棒了,终于明白为什么校长坚决要找中国人来了,真是没见过中国人做出来是什么样子,都觉得自己已经不错了。”   “我是说,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温仪摇头苦笑,这孩子,真是个经典款的小教士。   “唔,”他想了想,“就是觉得他什么都会,特别厉害,我的同学掉了一个小陶笛,他当时在后面一步开外,一把就捞起来了,我当时都看傻了。不过他如果像温小姐这样对我们这么好就好了。”   温仪摸摸他的头,“他以前从来没和你们打过交道,也不会和你们打交道。”   “所以他是会说话的是不是?”小教士说道,温仪突然感觉眼睛一阵发酸,也许是因为海风太烈了的缘故,“傻孩子,不会说话怎么能当助教呢?”   这个时候的澳门还没有澳门蛋卷,也没有葡式蛋挞,还有鱼市与渔船,更有许多从画里走出的帆船,带着国王的徽章,有征服世界的野心。   人心不足啊,温仪想,温家也是大富之家,还是想要那建文帝藏宝,这些人来到这里,也是为了那传说中的黄金。金银财宝,不祥之物,不知道每一个铜板上是不是都附着冤魂。   “你是不是很想念中原。”温仪第一次拖着夏雪宜爬上了澳门的灯塔看日出,那数百级石阶,对他来讲可不是轻松的差事,温仪没有伸手,这是他该走的路,谁也帮不了,毕竟她从前爬山的朋友出事之后就是这样处理的,三个月后就应该开始积极锻炼了,希望自己当初固定得够紧,之后一直没有感染发炎,温仪觉得还是运气蛮好的。   但是恢复到从前,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事。而且武功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温仪也不懂,就这样吧。   “还好。”两个人在灯塔的边缘坐下,远方的天空已经泛了白,一切在无声中躁动着,积蓄着力量,看似偃旗息鼓,实则蓄势待发。   “毕竟现在想了也没有用,我还是不清楚破阵之法。”夏雪宜抬眼看着远方,温家想不到,他们会把后着留在这个普天之下居然不是王土的地方,真是鞭长莫及了。但是避居这里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这里温暖而湿润,很适合养老等死,但是他今年才刚满二十岁啊。   仇人没有得到应得的结局,他想过,如果就算没有中毒,那五行阵也是可以困住自己的,这是无可辩驳的技不如人。   当然他可以毒死其中一个人,五行阵自然就破了,但是他骨子里的骄傲不屑做这种事。   世上没有攀不上的高峰,没有解不了的困局。   “你尽管去试好了,你翻多少次船,我肯定就会去捞你多少次。”温仪平静地说,“但是不保证一定能把你捞出来。”   她转过头,发现夏雪宜突然笑了,笑得云归雾散,让人恍然想起,他还那么年轻,这个年纪的人应该青衫打马,去看十里桃花。他身上有太多的伤痕和血渍,心里有太多的过往和算计,几乎让人忘了他还是个青年。   “我的仇报的还是很完美的。”他笑着说,“这可是温家小姐说的话啊。”   “怎么样,要不要当温家的女婿,这样我们扳回一局。”温仪开了个玩笑,抓住他的手,顺势靠到他的怀里,远处的海潮声响,白鸟飞向朝阳,洁羽纷落,鸣声一片。“到时候可以给温家一个大大的惊喜啊,不对,应该是惊吓了吧。”   “你愿意嫁给我?”   “都到这步了,你还想什么呢?聘礼送我就好了,不劳你送到温家堡了。”温仪转了转眼睛,“不过你那张纸都留给我了,就算了吧。”   “我会送你一份好聘礼的。”   太阳升了起来,亘古的温暖驱走了无尽的黑暗,人声渐起,海船将行。   这些伤痕累累的海船最终还是靠上了自己的岸,因为即使是海底也是岸。海虽永恒,岸更永恒。   青衫男子和粉衣女孩并肩走在带着海腥味的晨风中,十指相扣。圣·保禄学院汉学院的助教说了几乎是学生们听过的第一句话,   “以后你们的温小姐,就是我的夫人了。” ☆、落梅风   广东是个赏梅的好去处,有梅开二度的特殊景色,而梅岭则是南梅初落,北梅始开。   圣·保禄的院长表示,如果你们两个真的结婚了的话,那就放一个月假吧。虽然他知道异教徒们好像没这个习惯,但是当他下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温仪已经在道谢了,他似乎满脸写满了后悔不及,但是话已出口,只好埋头开始写公文了。   现在这么好的天气,出去玩玩是个多么好的事情,因为温仪的学校没有春假,她羡慕了多久那些可恶的有春假的学校。   至于到哪里玩这个问题,温仪跑去找教中国地理的人要了一卷舆图,又和商人们打听了一番,最好的去处,便是梅岭了。   “那你给我这个便宜有什么用吗,我一个人要两本《道德经》,一卷看一卷吃吗?”所谓他乡遇故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梅岭驿道是南粤和北粤的沟通要道,自然商贾云集。除了奸商之外,还有忙着和奸商搏斗的人。人言粤语是适合吵架的语言,果然不错,温仪从前觉得袁崇焕人很温文尔雅,谁知一换了母语之后战斗力简直爆表,和那书商从问候对方的父母亲开始一直吵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最后还是在朝堂上有战斗经验的袁大人胜出了。   “夏兄,和温姑娘?”对面那个人畜无害的夹了三四本书的书生手忙脚乱地说道,完全不像刚才那个你不给我便宜我刨你祖坟杀你全家的样子了。   “袁大人,您在这里有什么事吗?”夏雪宜见了一礼,袁崇焕看了看手里的书,“我明天动身上京城去,觉得路上太寂寞,先买几本书准备着,你们两个最近怎么样,我觉得夏兄你气色不佳啊,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多谢大人关心,已经没有事了。”他说道,将温仪拉过来,温仪笑了笑,“袁大人,以后叫我夏夫人就好了。”   袁崇焕一下子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掉在了地上,然后迅速地捡起来,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啊,那我没随份子啊,二位晚上吃过了吗,要么我请。”他淡定地拍拍书面上的尘土,“你们成亲多久了?”   “刚刚的事,也不方便请宾客,还请大人见谅。”夏雪宜说,袁崇焕是个千伶百俐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不对,那柄他从不离身的剑不在了,习武之人的护手也没有扎,心下百转千回,脸上不动声色,这孩子,怕是栽了跟头,于是就笑了笑,“哎呀,我只是说,夏兄好手段啊,士别三日,当招待一家啊。”   “大人说笑了。”   晚饭袁崇焕执意要请,袁夫人昨日里虽和他是吵了一回,但是见他又要走了,一腔怒火不觉散了,只是面上还有些不快。   “这位是袁公子?”这是个三四岁光景的小童,举手投足俱是中规中矩,温仪只觉得还没他爹有灵性和活泼。   “嗯那。”袁崇焕点点头,“我都快被他愁死了。”   “这孩子有天分。”夏雪宜突然说道,伸手取了温仪的钗子,叫那袁承志玩,温仪只见那小童捏着钗子下端,一放手,居然再夹住是在钗子的中部,对孩子来说,这手可是够快。“公子将来保不准是个武林高手。”温仪说道,只看见袁崇焕眸子暗了暗。   “武功吗,就是多找了点罪受而已。”他剔了剔灯,“你知道熊故经略的事吗?”   “可是熊廷弼大人?”温仪问道。   “嗯那,他在我们这群经略里算是武功第一的了,双手开弓,能左右射。”袁崇焕看着灯焰,神色有些阴阳不定,“你知道他死得多惨吗?”   “锦衣卫知道他武功好,四五个锦衣卫也别想近他身,就挑了他手筋脚筋,然后加了十七道酷刑。”那男子静静的说,神色凉如寒水,“当时把我们全叫过去观刑,说这就是托付不效的下场,我们大多数是文官,当时吓得魂不附体,我还直接出名了。”   “当时用到第三个的时候,我就眼睛一翻昏过去了,直接被人抬出去灌姜汤。”他似乎是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没用,倒是活到现在。就算他们要对付我,也不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我一看见他们肯定就动弹不得了。”   “您将来是想叫公子走江湖还是上朝廷?”温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夏雪宜与他闲聊。袁崇焕看了看自家孩子,“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哪条路好走啊,我倒觉得做个手艺人挺好的。”   三人闲谈之际,只听得门外车马喧哗,“袁崇焕接旨。”   深更半夜的,袁崇焕吃了一惊,也顾不上换衣服就冲了出去,那钦差也是火急火燎,催他拆封,“加蓟辽督师,”他眉梢敛起,“宁远欠饷兵变。”手指一下冰冷无比,几乎拿不住明黄卷轴。   “明日清晨为督师备下快马,再不要耽搁了。”钦差言毕,转身离去,而□□的马已经劳顿不堪,一步一步地挪走了。   袁崇焕提笔写了一封急信,请皇上筹钱发饷,笔放下了,却明白皇上给自己加官进爵就是为了不掏钱而已。“你不发银子,我是玉皇大帝都镇不住。”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说新皇欲有大作为,我看也就找个人背锅。”他在心里暗暗骂着,看了一眼刚写好的密折,叹了口气,竟撂下烧了。   前几日他曾问过皇上欲拨他多少银钱,皇上含混不已,竟推说好统帅在军队掘鼠罗雀也能取胜,脑子有病。他心下又急又气,不知道该如何过了这关,微微的合了眼睛,定了定神。起身出了门,却看见一个身影正守在门口,“大人,那笔钱还在。”他在他耳边说道,一擦肩的功夫,一折纸落进了他的前襟里,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慢着。”袁崇焕伸手拦住欲走的人,“各自小心。”手掌覆上对方的,一把小小的铁剑被拍在了对方的手里,“那日里我与温家有了冲突,他们请来的道士被我击伤,在他身上滑出了这个,据说是铁剑门的信物,被这厮偷了,我与武林人士素无交集,也不懂,你拿着,也许哪日江湖救急有用。”   “那便,多谢大人了。” ☆、念奴娇   因为袁崇焕要赶路的缘故,便把刚买的几本书都送了夏雪宜两个人。次日天色未明,便背了包袱,赶到驿站骑了给他备的快马,一路北上了。   温仪见他虽是文弱,但是上马十分利落,快马大多性烈,方才还打着响鼻的马他一拉住缰绳,蓦然不怒自威了起来,嘶鸣了一声,在清晨的薄寒中失了踪迹。   那袁承志果然有几分武学上的天分,袁夫人说他对武功的兴趣可是远胜读书写字,劝他二人多留几日。夏雪宜虽然现在不便演练,但是可以默些图形文字留给这孩子,慢慢练习。   温仪私下里和袁夫人说夏何两人之间有些过节,如果遇上就不好了,袁夫人说何红药现在还在广府,大概一旬之后才会回转,当时便约下留上三日。   温仪本来觉得自己是个很顽强的人,可以在政治课上坚持不睡不玩手机,但是她发现自己对武学,真是七窍已通六窍的感觉,看着就眼晕,像自己这种身体协调性,就算捡到了秘籍,光有图有文也是练不会的,当初体育课选了木兰拳,于是乎一手拿手机放视频,才可以勉强跟着做一做,像这种不配视频的教程,真心没戏。   所以她这两天一直在和袁夫人到处赏玩,她们正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说道,“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蒙面女子正站在面前,一双眸子笑得弯弯的像月牙一般,温仪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讲脸蒙上,但是好像已经迟了,“这位,是夏夫人了。”她依旧是笑,妙目波光流转,摄人心魄。   “你们是旧相识吧。”袁夫人说道,“何姑娘回来的早啊,广府玩得尽兴吗?”   “广府是好,可是没有这里这么多戏可看啊。”她笑着说,“我赶回来恭喜新人。”她的手指放在温仪的肩膀上,隔着布料,温仪觉得她在隐隐渗出冷汗,她手上有毒,但是隔着衣服也是无妨,她如果想伤害自己,直接抓脸好了。   “多谢何姑娘。”温仪也笑了,何红药放了手,“我发过誓了,我会和你好好说话的。”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平静了一下情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袁夫人,“袁大人说走的匆忙,有些话没和您说,叫我捎个信给您。”   袁夫人收了信,颇为忐忑地看了一眼何红药,正在此时,一阵嘈杂,一辆受了惊的马车冲了过来,狭窄的建满骑楼的小街瞬间成了危险的地方,温仪想也没想拉着袁夫人靠在了一边壁上,结果一抬眼发现何红药依旧不管不顾地站在路中间,一双眼睛只看着温仪。   以何红药的武功,躲个车祸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她这个样子,就是在等自己救吗,温仪不由有了几分气恼,真想叫她待在那里算了,我又不是你父母,有什么义务吗?   “何姑娘,过来啊。”袁夫人叫道,苦于马车将至,也不敢出头,温仪估了一下距离,只有一个办法了,虽然万般不愿,但是还是将她扑到了另一面墙上,身后马车呼啸而过,千钧一发,真是好险。   “你是个好姑娘,相信我,离开他,一旦你没有用了,他头也不回地就会离开你,你要想把他拴在身边,除非打折他的腿,不然啊,他可是亲口说过,他玩过的女人数不胜数。”何红药笑着说,一只眼睛流泪,另一只眼睛却干燥得残忍。   温仪沉默地看着街道那一边的袁夫人,她正紧张地看着她们两个人说话,便冲她笑了笑,但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何红药不知道他们已经为彼此付出了多少,因此她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何姑娘,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更不用说别的过日子的方式了。”   “好个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她长声笑了出来,“你们汉人的事情,我还是不懂啊。”她平静地摘下面罩,一脸狰狞的疤痕盘踞在女子的脸上,她用手指轻轻触着伤疤。突然唇角微微地上扬,笑得宁静而平和。“我和这小子是一路人,为了一个人,别的人对自己的好全是打水漂。”她淡淡地说,突然转身,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向斜阳了,“他有妻子了,我也该做点什么去了。虽然代价不小,但是毕竟还是从那个人吃人的五毒教出来了,这我还得谢谢他。这小贼啊,偷得不止是我们的宝物啊。。。”   她攥紧手中的那页藏宝图,袁崇焕把它交给她的时候,说,你既然需要乞讨三十年,如果是丢了三件宝物的话,你把这个拿回去,大概二十年就可以回家了吧。   那家伙果然是算账成瘾了。   她原来一向看不起没有武功的人,其实那句我夏雪宜这辈子玩过多少女人的后半句是,放在心坎里的就这一个。   一个没有武功,温温吞吞的女人,她当时是不屑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武林之外的人身上有一种多么可贵的平和和对生命信仰般的珍惜。身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多年,反而更容易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们温柔而不软弱,聪明而不狡诈,这辈子遇上一个,都是三生有幸,更要珍惜。   “你对我一直这么好,你想要什么回报吗?”   “还没想过啊,”突然袁崇焕收起了嬉笑的神色,正色说道,“何姑娘,如果将来我不在了,我的儿子,如果有什么事,还劳你拉一把。”   “好。”何红药自问夷族的爽朗是不亚于古时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千金许一诺,泰山倒为轻。许君之命肝胆偿,她何红药点了这个头,日后就不会让这个孩子受一星半点委屈。   那男子微微一笑,看着窗外夜色浓稠,一线月华之下,梅花飘零得惨烈而决绝。   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大江乘   清早的时候,珠江的渡口已经熙熙攘攘了,天地大开大合,八面来风,不由让人心中豪情顿起,两人上了渡船,选了个位子坐下。   袁崇焕一共买了三本书,一本《道德经》一本《初刻拍案惊奇》还有一本《洗冤录》,温仪听说过《洗冤录》口味之重远非她吃饱了早饭的胃可以忍受,于是拿了那本《初刻》来看,夏雪宜倒是一直抱着那本《道德经》看得起劲,已经钻研了这是第四天了。   温仪买了一罐枇杷露,左看右看地很想下嘴,但是在船上这么颠簸只好作罢。她不是很喜欢看中国古典小说,因此只是端着书,目光掠过对面人的头顶看江景。   “和老子比起来,我比较喜欢庄子,一举鲲鹏快哉风,多么的大气,老子好像一直在干巴巴地说教。”温仪说道,余光留意到夏雪宜的神情,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书上的一句话,手指放在上面,慢慢地捋下来,“是以圣人行无为之事。”手指顿了顿,翻回前面,“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页脚被折了起来。   “大家都说是老庄,不是庄老,是有道理的。”他慢慢地说,薄唇寡淡地挑起一个笑意。   “庄老不好听啊。”温仪说道,偷瞄了一眼他做了记号的句子,明白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学科之间本是融会贯通,只要你悟性够好,肯定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到灵感,她简直可以就这个话题写一篇不错的高考论文。夏雪宜突然合上了书,转头去看江景,此时正是初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珠江自有自己的雄浑之处,八口入海,殊途同归,隐隐有一种宿命般的壮烈。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对着这江景不由自主地轻声念出了这两句话,将手中的书收了起来,看着一脸奇怪的女子,说道,“还是老子高明。”   “你想明白了。”温仪说道,见对方点了点头,笑了,“那就等着你身体复原吧。”   两个人看着这万顷大江滔滔而南,各怀心事,“相公。”   “嗯。”男子看着突然把头放在自己肩上的女子,她的金银发饰晃到面前,依旧是蝴蝶翩翩,庄周晓梦迷蝴蝶,“我只是想叫一叫,你一定不可以像上次那样不打个招呼就自己决定做什么了。”   “你放心罢。”   “相公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和我说,我们一起应付,不管你在外面遭遇了什么,都一定要回来,我会等你的,不要让我等太久。”温仪说道,将眼泪忍了回去,听见那人回答,“我答应你。”   “那就好。”   当再次踩在澳门的街砖上的时候,已经是月明星稀了,夏雪宜告诉温仪他得把金蛇剑拿回来。说实话温仪真是对他当小贼的能力没有把握,但是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约了暑期这班学员毕业,下班未来的时候,有两个多月的闲暇,回中原碰碰运气。   “我知道筋脉接回来之后,平常动作没有问题,但是动武真的可以吗?”温仪踢了一块小石子,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绣花鞋不是皮鞋,疼的想抱起脚来,但是这个动作不仅不雅而且难以把握平衡,于是作罢了。   “看我的命数了,上天该不该叫我出这口气。”夏雪宜淡淡地说,夜深人静,一弯新月天如水,空气中有淡淡的海腥味,“之后我们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我一开始很担心你会不喜欢这里。”温仪说道,“现在谈谈你的近期计划吧,就是我们一放假之后做什么?”   “我个人感觉直接怼上温家凶多吉少啊。”温仪说,“其实我比你还担心,毕竟我刚刚问候过他们全家。”   夏雪宜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当一批学院乘船去了内地,开始自己伟大光辉为了上天堂攒功德的传教事业的时候,二人也动身了。黄天暑热,温仪一边怀念空调一边在船上挖西瓜,“这里的西瓜水特别多,好怀念在北方吃过的一次西瓜,特别甜。”   “我们要去北方。”夏雪宜仔细地给自己缠护手,温仪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广袖衣衫,如今他换了一套青色窄袖布衣,又恢复了武者的打扮,乍一看有点不习惯,但是很快她就感觉,这才是他应该的样子。过去的近一年里,他一直穿着淡青色书生装,青丝束发,沉默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湮灭。而如今,这件青灰色布衣,束了腰封,绑了护手,依稀当年初见时意气风发。   当时少年青衫薄,温仪不由叹了口气,那个行事带三分邪气,托人运尸,拔筹换命的金蛇郎君又站在自己面前了,只是发丝微微飞白了几线。不止是他,自己,也非当年模样了,更非当年心。   “北方哪里啊?”温仪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神,随口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坐下,嘴角擒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简直是话题杀手,温仪想,不过她非常好涵养地说,“以后干脆不问你了,反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害怕我把你卖了吗?”   “相公?”   “怎么了?”   “有人要卖你夫人。”温仪带着坏笑说,果然似乎是把他噎住了呢,“你管不管?”她悠然地把西瓜皮毁尸灭迹,然后正襟危坐着等待答案。不怀好意地看过去,结果发现那双丹凤眼眨了眨,似乎拿了个什么样的主意。   “夫人?”   “你要说什么?”   “有人欺负你相公,你怎么办?”   温仪挂在他的肩膀上,“学得倒快。”她恍然觉得他瘦了很多,刚想把全身的力气压下去,又不忍了起来。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江上传来抑扬顿挫的调子,回中原,回中原了。 ☆、谒金门   九曲黄河万里沙,北方的干燥与尘沙飞扬实在超乎了温仪的想象,但是更超乎她想象的是,华山,是这个样子的。   自古华山一条路,现在温仪发现这句话是错的,现在的华山哪里有路啊。为什么武林高手要华山论剑,不是高手,连爬都爬不上去。这座海拔两千多米的山,直下直下,没练过攀岩,怎么上去。   而华山派,就在最高的南峰上。温仪手搭凉棚看了一眼,觉得除非长了翅膀,要不然逼死自己也上不去。她心事重重地掂量着自己的本事,就是现代社会,已经开出路来,一路拴着保险索爬山都被她拒绝了,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   山脚下的茶摊上,两个人做一下上山前的最后修整,“不如我自己上去,你在下面等我。”看见温仪生无可恋的摆弄着手中的碗,看着浑浊的茶汤仿佛想把自己溺死在里面一样,夏雪宜开口说道,温仪忙不迭地点头,她还有一个难言之隐,就是她恐高,作为恐高症患者,上去简直是要了她的老命。   “我觉得我还是不上了,那么高,头晕。”温仪叹了口气,“这华山派弄得什么幺蛾子,若是有人想拜入门下,那还得九死一生的啊。”   “若不历些困难,你当我们华山派是佛门普度众生呢?”旁边一位喝茶的人突然出了声,只见他一身黄褐色衣服,打扮是个商人模样,年纪很轻,他的手指在桌上一扣,“不过呢,我这个人好说话,两位若是想帮忙上山的话,花点银钞,破财消灾,我可以帮帮这位姑娘。”   “多谢,不用了。”温仪顾不得茶汤粗劣,一口干了,“我先回城中找地方歇吧,多谢关心。”   “不贵不贵的,我观二位不像吝惜钱财之人,我可是唯一能收买的华山派的人了。”他脚下一顺,便要将一条板凳横过来,“我这人吧,闲着就喜欢做点生意。”   夏雪宜脸色冷淡,手上一碗茶端起,脚下一动,那条板凳好好地补在了另一侧缺漏之处,“兄台竟也是夏某同道中人,这次叨扰贵派,也是因为想做单生意。”他放下碗,“我看见兄台方才动作之间,腰间有华山令牌,可是领命下山做事。”   “华山派大弟子黄真。”那人一拱手,“不知兄台您来此贵干。”   夏雪宜起身做到黄真对面,“我知道华山派丢了黄金两万两,黄兄您要追查的就是这笔钱,我也知道这些黄金都去了哪里,因此黄兄您可以直接回去复命,只要您肯将我引见给尊师神剑仙猿穆人清。”   温仪一看这边头接上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蛇妖都接上了,那自己得开溜了,“那我先走了。”   “姑娘不可啊。”只听得茶博士出了声,“几位不知道,最近华阴城中不太平,你们两个大男人还不能带一个女娃上山吗?”   温仪听了,哆嗦了一下,现在还进退维谷了,前有狼后有虎,真是到了血霉了,“我,我害怕上山啊,太高了。”   “姑娘啊,天灾哪有人祸吓人啊。”于是在三个人的轮番劝说,赌咒发誓之下,温仪做了一个后悔了好几天的决定,同意上山了,结局就是现在这个僵局产生了。   “我觉得我还是站里面吧,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死规矩坑死活人就不合适了。”温仪说,方才那守门弟子上去报知掌门,叫他们在在山门等候,论礼法,应该站在夏雪宜的下首,就是最靠外的位置,这可是死都受不了的事情。她抓住山壁上的树根,连向外看一眼都不敢,别说站在旁边了。   夏雪宜微微抬眼看了半眼那守门弟子,动也没动,依旧将温仪护在里侧,对方只要不瞎,就知道这女子恐高,可是那弟子不依不饶,“两位既然来了华山派的地界,就该守华山派的规矩,哪有丈夫叫妻子站上首的做法?”   脚下一点一根粗长松枝,那弟子猝不及防,被顶了一下膝窝,竟伏跪在山路上,夏雪宜护着温仪,一闪身进了山门。   “你要干什么?”那弟子吃痛之余喝道,“要闯我华山派吗?”   “哪有败者不给胜者让路的规矩?”那弟子敢怒不敢言,只见黄真来到,连忙连滚带爬地过去,黄真一闪身,轻轻巧巧地避过了他的手,“其实我觉得说得挺好的,对仗也工整,二位,师父有请。”   温仪有点晕眩,手只紧抓着栏杆,黄真笑着说,“夏夫人可是把我们的栏杆用了个够,一会夏兄的生意这笔钱可是要另算啊。”   “只怕贵教拆尽了这些栏杆,也付不清我的货款啊。”温仪越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黄真乍看不像是个武林高手,他走动落步,轻快生风,想必武功修为十分不俗,他一纵身便拉着温仪上了山顶平台,方才他暗中看夏雪宜步伐行动,知道他经脉受损,虽是调养修复过,但如今功力不过恢复五成,带夫人跳石阶这种累活自己就代劳了吧。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黄真这种生意人自居的人,给我引见的也是个,生意人?”尾音微微上扬,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草屋中传出,底气极足,声如洪钟。“可惜老夫没什么银钱,无利可图啊。”   “穆掌门是江湖闻名的重义轻利之人,晚辈此来,非是图利。”   “重义轻利,如此说,非是为利,是为义了?”屋内无他响动,但是凭直觉觉得老者已经凭门而听。“说与老夫听听。”   “晚辈此来,是为成全穆掌门之义,略表对穆掌门英雄盖世侠义无双的钦佩,掌门面前,晚辈明言,此番前来,是为了木桑道长。”   此言一落,门应声而看,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出来了,他虽是须眉尽白,但是眼睛明亮,宛如婴孩般黑白分明,他向前一步,“此事关乎木桑?”   “还有两万两黄金。”黄真插上一言,“师父这单是不是很大,我方才还不到夏兄想做这么大一单,夏兄真是老鼠拖铁锹,重头在后面。”   穆人清大概是对黄真的生意经见怪不怪了,更有可能是被夏雪宜摊在手心的东西惊住了。   那东西,他从来没见过,但是他知道,一定就是那个东西。   那是一柄小铁剑。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在乎我的时间轴,把一堆事情凑到一起为了有个□□容易吗? ☆、满庭霜   “老人家,下棋真的不行,打扑克还可以,麻将也行,最好是电竞,毕竟我也是校队的队员。”温仪在心里说,看着面前的棋盘真的是吐槽无力,木桑拖着黄真下棋,不料黄真下了半盘就尿遁了,本来准备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温仪被迫成为替补队员,她是真的不怎么会,她对围棋的了解就是有一段时间做一个围棋游戏,她写了一部分程序,因此学了一点。“老人家,我们谈谈天不好吗,等黄大侠回来便是了。”   “说起来,女娃,我看你相公有几分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吗,你相公今年多大了,哪里人啊?”毕竟好男不和女斗,木桑道长只好接受了聊天的邀请。   “他今年不过二十岁,浙江人,应该不会和道长见过吧。”温仪说道,今天早些时候,夏雪宜与他商讨事情的时候,他看上去就有几分心不在焉,眼睛频频打量着对方,捻须摇头的。   “姓夏,这个年纪,浙江人,”他想了想,“老猴啊,我们是在哪里遇到那袁督师的?”   “浙江境内啊。怎么忽的想起这来了?”穆人清说道,又转回头与夏雪宜讲话了。   “哎呀呀,老猴啊,你我这记性,你看这姓夏的孩子,没几分眼熟吗?”话说得穆人清忘了正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夏雪宜几个来回,“是是是,眼熟,真有。”   “晚辈不曾记得遇到过二位了。”夏雪宜也上上下下地看了两位老者一番。   “是,你没遇到我们 ,差点就遇上了,老猴,讲给他听吗?”木桑问道,穆人清看了夏雪宜面色一下,“被你这么一拨弄,谁都想听了吧?”   “前辈请讲。”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吧,那时候老猴还没这么不爱动,我们两个也频频在江湖上走动,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大概是个秋天,雨下得不小,我们两个在个庙里躲雨。”木桑说道,看了一眼穆人清,“你还记得是几时吗?”   “老了,真是记不清,若不是你提,我就真忘了。”   “反正就是快晚上了,有人进庙里来,是个举子,穿了件深蓝色的衣服,我就记得他是个长得挺干净的年轻人,偏长了颗泪痣,就显得有点妖,我还以为是山妖野鬼呢。结果他对我们说,我二人长得很像练家子,他见一户人家上下死了个干净,定了五口棺材,可是棺材铺一听是哪家,就死活不肯给送,他是个读书人,搬不动,叫我们能不能帮个忙,说要给我们银钱。”木桑道长一边回忆一边讲,温仪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看了一眼夏雪宜,他脸色本来就苍白,这一下几乎血色尽失了,但是眸子却闪闪烁烁地反着日光,他想听下去。温仪起身,坐到他旁边,手一下子被抓住,对方的指尖微微沁了冷汗。   “当时老猴觉得这是个脏活。”   “我没说不做来着。”   “你也说是个脏活了,反正我们就同意了,帮他把棺材抬过去,他在那边收拾尸体,擦洗换衣服。那家的小姐可是真漂亮,我还没见过那么标致的姑娘,他也挺难过,从屋子里弄出些胭脂水粉来给那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了身淡紫色的干净衣服,埋了。”木桑道长有看了一眼夏雪宜的脸,“没错,挺像的。埋了五个人,之后他抱来些纸钱烧化了,屋子里他已经收拾完了,首饰金银都放了一堆在前屋,我当时就说叫他拿着,反正这家已经绝户了。他说取鬼的东西会被缠上,之后又掏出自己的银钱,分出一半,放了进去,说他们死得苦。”   “之后我们三个在庙里过了一夜,通了姓名,第二天就别过了。我们上路之后,老猴说不对。”木桑道长说,穆人清接过话来,“是啊,当时我看他神色闪烁了一下,但也未起疑。想起晚上聊天说这家也不算富贵人家,他说五间卧房的确不算,我二人都未进去,也不知明细。我这一想,明白了,五间卧房的话,夫妻合住一房,家里有六个人。”   “我们两个人就知道,还剩了个小的,他不说,是怕我们走漏了这家没死绝的风声,做出这等狠绝的事的人,怕是不好惹。他不懂武功,也不知我二人能护得住这孩子,也就不说。况且谁刚遇到这种事,能信生人啊。”木桑叹道,“我们两个就回转回去,结果发现这孩子已经跑了。数了数卧房,又看了看东西,的确是跑了一个。”   “那户人家是姓夏,”穆人清说。   “我只是觉得那姑娘太可惜了,”木桑道人喟然长叹。“所以当年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啊,冤有头债有主,那么漂亮的姑娘年轻的小伙子说杀就杀了。”   “当年石梁温家老六,看上我姐姐,我姐姐不愿意从他,他就□□了我姐姐,杀了我全家。”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仿佛被冲淡的血迹干涸在记忆深处。   “真是造孽。”穆人清说道。   “与温家的恩怨是夏某的事,且说贵派的两万两黄金如何拿回来。”温仪被木桑拽到了一下,木桑一定是知道她就是姓温了,看着他一脸八婆的样子,温仪突然想和他下棋了。   “五行阵我有解破之法,只是苦于金蛇剑与金蛇锥都落在温家手里,若是拿得回来,解破此阵不成问题。”夏雪宜轻轻一扯温仪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木桑道长,我用贵门的铁剑来换回我的剑如何,金蛇剑一取回来,铁剑我双手奉上。之后为华山派破阵夺金,意下如何?”   这个人居然刚刚被人揭开了最深长的伤疤之后还如此不动声色,理性得叫人发疯。他已经把算计当成了本能,不管对方是服软还是用强都无动于衷。   “可以,你几时来要剑,我想我得准备几个月,毕竟石梁温家啊,若是知道我亲身前去,不知怎样败坏我名声,我只能寻得合适人选。”木桑道人看了一眼夏雪宜气色,“只是。。。”   “晚辈保证,破阵当天,身体绝无问题。”   众人散去之后,一颗眼泪从丹凤眼上扬的眼角溢了出来,男子微微一仰头,就消失在了鬓角中,坐在山石之上,轻轻唱起几乎遗忘了一首歌。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飘零在街头啊,在巷口。”   “几家飘零在街头,在巷口。” ☆、犯胡兵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温仪静静地默下这段戏文,看了看,亡家破鼎完全是这些圣子神孙干的好事吧。   腊月霜寒,北境逢冬。倒是出了大事,皇太极兵临北京城下,现在京城危如累卵,温仪觉得崇祯皇帝具备武侠剧女主的两个最大特征。   一,作的一手好死,二,坑的一手好队友。   抓了袁崇焕算你狠,但是现在祖大寿跑了,这个故事应该怎么编下去,导演已经弃疗,全靠演员自救,于是崇祯又出了一记很迷醉的招式,派人到狱中做袁崇焕的思想工作。   温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误以为是历史评书卖的一个梗,但是没想到是真的。   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木桑道长那边说得手了,便趁放假回中原,结果发现这个假期真是多事之秋。   诏狱之中,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你真的写信了?”何红药问道。现在有祖大寿在外面吊着,崇祯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袁崇焕的探视也放松了几分,况且何红药和夏雪宜这类人物,你就算不叫他来,他也能来,只不过麻烦一点。   “写了。”那男子倒是面不改色,淡定得很。皇帝诏书都招不回的军队,他一纸手书就叫了回来,真是死定了。他很是明白,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唯有舍断此身,方能保全此生了。   他平静地抱着膝盖看着几个人,穿着肮脏破旧的囚衣,上面血迹斑斑,他脸上也有几道伤口,但是为了写信的事情,明显是叫御医处理过了,“金兵后撤之日,也就是我归西之时。”   “你就坐以待毙是吗?”何红药明显有点急了,问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我本来就是坐以待毙,我希望我可以快点死。”他微微笑了笑,眼角滴泪痣盈盈欲坠,血泪滴下一般,“温姑娘,不对,夏夫人你懂些岐黄,可不可以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仪其实根本不用靠得太近,她一进来看见他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又见他咳嗦个不停,几乎咳血,“桃花痨。”   “没错,桃花痨。”他低头又咳了一回,这是《红楼梦》中林黛玉的不治之症,这么美的名字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曾经有个道士说我命犯桃花,我当初没给他钱,现在觉得他真是神算。”他本来身体就不算强壮,又受了这么多折磨,若是不病,才怪呢。   那天他被鞭了一百之后昏死过去,后半夜就烧起来了,烧了两天都没退,锦衣卫哪管得那么多,只管泼醒之后接着用刑,之后烧就莫名其妙退下去了,隔了两天,又烧了起来,他心里明白,这是出大事了。觉得每吸一口气,吸进来都不是空气,而是千万根细钢针,整个胸腔里像被人塞了东西一样,按照他的经验来说,应该就是桃花痨。   现在已经稳定了,只是隔三差五的发烧,咳得睡不着,已经可以数着死前的日子了。这几天没有用刑,他倒害怕起来了,不敢想日后的事情。   前几日真是过的生不如死,但是他真的不敢松口,如果是托付不效的话,他就认了,但是那曹化淳阴测测地暗示他,皇上忌恨党争,叫他指认同党。   这是个十分有趣的命题,他如果指认了,皇帝会治他们的罪,如果不指认,皇上认为自己有心回护,还是会治那些他认为是同党的人的罪。   现在的困境是无解的,因为那皇帝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太多的东西,也不排除他只是想拿自己出一口气而已。   “桃花痨。”几个人俱是一惊,袁崇焕笑了笑,“ 你们抢了我的表情好不好,不应该是我连哭带闹的然后你们安慰安慰我吗?”   “我本来也不想写那封信的。”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腐草,神色淡然。   当时他的确是愤愤不已,无论如何都不肯动笔,再加上觉得一旦这信一写自己更是死期不远了。但是那天晚上,朝臣在外面等他只作不知一般蜷在角落里,仿佛已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他就看着惨淡的北风将碎雪吹进来,落在地上,也不化,明明是水做的骨肉,却没来由的有一种干燥感。   他突然听见牢门响了一下,一个人影进来,沉默了一会,竟跪了下来。   飞鱼服,绣春刀,是一位锦衣卫千户,正是折磨了自己好几天的那个人,他只作没看见,合了眼睛装睡。   “大人,从前的事是小人的不对,但是小人的妻子快生了,求求大人,救救我们好不好,求求大人,救救我们吧。”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将头埋在膝盖里,那个锦衣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个瘦弱的男子虽不出声,但是哭得肩膀颤抖不止,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不肯抬头,过了一会之后,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拿纸笔来。”   他终究是心软,想不到这满城忠义,竟需要他的汉奸兵来救护,真是个笑话。   这个男子讲到这里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但是他们还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关宁兵的庇护是不是?”他的笑涡很深,也许是因为他又瘦了,“算了,想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大概这是最后一面了罢,以后最好不要再来了,一切都不可为了,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说起来,我在里面闲的难受,有没有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大人的《道德经》可以吗?”那册《道德经》夏雪宜一直带在身上,如今拿了出来,还给他,时间也差不多了,三个人走了出来。   何红药将一包药粉拍进夏雪宜的手里,“东西给你了,你好自为之。” ☆、拨不断   所谓男人的算计永远比不过女人的直觉,这句话十分有道理。单凭感觉,温仪就摸到了一个山洞,虽然山路难行,好在没有直上直下之处,不至于把她吓得筋麻骨软。   “你这是,秘籍吗?”温仪想捡起一本书来看看,又想起来没准书上会有什么东西,便缩回了手。自从探望过袁崇焕之后,两个人都怏怏不乐到现在,温仪更甚,因为她知道,皇上连一个病死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黄真看他们这般消沉也想安慰一番,但是平时伶牙俐齿的他对于这件事,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穆人清倒是表示,他家公子听说如此有天分,到可以见一见,如果有缘,收为徒弟也是一件美事。   “你这么急着处理自己的后事干什么?”温仪坐在一边,看着夏雪宜细心地调试机栝,“刀剑无眼,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然后怕你的独门绝技失传怎样?”温仪也无事,便在那里用衣袖擦着那些金蛇锥,每枚上面都刻着一个雪字,想起木桑道长拿出来的时候说,“年轻人,你倒真是有钱,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怕你独门绝技失传,也不怕你夫人没了依靠。”她自打从诏狱出来之后,心思就特别重,想事情也平白悲观了许多,一点小事都要用不小的力气忍住眼泪,现在不知怎的,眼睛又酸了起来。   “你来都来了,过来帮把手好了。”夏雪宜一个人按住那些按键弹簧有些忙不过来,温仪觉得作为一个工科女生,唯一的优势也就剩下动手能力特别强了。她很快就弄明白了那些插销横杆,上手做了起来,“你这面容易卡住,你上润滑油的话,过个几年又完了。”   “用滑石粉会好一些。”夏雪宜掰了掰那个横杆,“的确,是有点问题。”温仪上手用金蛇锥别住,将那枚零件取了出来,看了看,换了个短小些的,“改成三部分的联动吧。”   “你以前做过机关?”眉梢挑了挑,温仪摇摇头,“拆过很多,一般就再也拼不起来了。”在他们技术科学大类没分流的时候,她动过学机械的心思,后来老爹说太累了,环境也不好,就还是学了计算机。但是学计算机的人,谁不能亲手三下五除二地把电子产品瞬间卸成上流水线之前的状态啊。“以前在石梁的时候,库里有些做得很精致的宝箱,我比较喜欢和它们较劲。”   不过对于温仪来说,她也有自知之明的一点是,她的确不适合学机械,因为她没有大局观,她也许可以打打补丁,但是具体要个什么东西,就完全没有概念了。所以当她看到这个精密的盒子的时候,不由得用一种工业化后现代的眼光欣赏了很久,这是一个杀戮机器,但是那样的细致和优美,让人禁不住赞叹。   “你手艺倒是好得很,从哪里学到的?”温仪问道,将最后一个零件归位,运转了一下,这间不容发的寸劲,十分可怕。   “也是拆多了,就会了。”夏雪宜将装满毒针的盒子打开,慢慢地一根根地放进去,丹凤眼转了过来,盯着温仪的脸看了一会,“我觉得我从来没了解过你的实力,你究竟还可以做到多少事呢?”   温仪低下眸子,“我觉得我的潜力完全是被你开发出来的,我是没有武功,我是夜盲路盲而且晕高,还不会游泳。”她忽的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张脸,看着纯黑色的瞳孔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但是你要相信我,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本事,你不要认为你的事我帮不上忙,你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相信我,可不可以?”   她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慢慢收紧,“让我和你一起去,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不管这件事有多艰险,让我和你一起去。”   她意外地看见薄唇居然划出一个由衷的笑容,一张纸被焚化在了照明的火把上。   那本是自己写给她的休书啊,夏雪宜轻轻笑了一下,想不到半生孤苦,真的会遇上一个人,肯真正与自己生死与共,缘分至此,推让只是矫性了,还不如坦然接受这份上天的厚赐。于是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腕上,指腹之下,是奔流的动脉与宁静的静脉,这里是血管密集之处,血流的枢纽,“破阵之后,有一件事帮我一回,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没有相公了。”   温仪认真听着他的计划,虽然他说来轻松随意,但真真是凶险无比,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感觉着不同血管的位置。   “听明白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没事的,我觉得我不成问题。”她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这里空气不好,我出去了,你接着埋你的秘籍吧,小心别伤到自己。”   “黄大侠,我相公说,破阵那日,我和你们去,到时候贵派拿了东西走人,我们直接回去了,时间快要来不及了。”温仪对黄真说,后者惊了一下,“我说夏夫人啊,那刀光剑影的,你相公居然肯叫你去,我们门派只有我一个过去,他破阵,我一个人也不敢保票你的安全啊。”   “这女娃要和自家相公去,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只是她没有武功,的确是件棘手的事。”这几日来夏雪宜每天都陪木桑道长走几盘,温仪也给木桑道长讲些数学建模思想下的棋路,抽些他听得懂地说给他听,他对这对夫妇颇有好感,“不如这样,我将我压箱底的宝贝借你用用。”伸手取出一件衣服,黑乎乎得不起眼,他珍惜地摸了摸,“可别给我穿脏了。”   “这是我的防身至宝,用头发,乌金丝和金丝猴毛织成的,刀剑难伤,这几日你们小两口陪我陪得不错,我借给你穿一回,黄真,你给我带回来,要是带不回来,小心叫你师父扣你的月钱。”木桑道长将背心交到温仪手里,温仪看看大小,觉得有种回到了穿校服的时代的感觉,“多谢前辈了。”   “哎,别说吗,我听闻你相公名声许久,不瞒你说,我无聊的时候,也曾找过他数次,都没遇见过,如今一见,也算是足了一桩心愿。那老猴的棋艺大大的糟糕,和他下真是全无长进,你告诉我这些计算方法,真是点醒梦中人啊,不知棋艺居然也有这么明显的条理清楚的规律。”木桑道长拍拍她的肩膀。“安心吧,明朝送你们下山,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恨来迟   “妖女,是你。”领头的人喝到,那人相貌英俊,却隐隐浮肿,一看就是色中饿鬼,荒淫无度,真是污了他的一身道袍。   “玉真子,你真是无能,还学会欺负孤儿寡母了。”何红药一手拉着袁夫人挡在袁承志面前,那道士阴笑一声,“他老子暗器伤人,便是能为吗?我可以留这小猴一条命在,把那日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还我。”   “你倒是说,拿了你什么,这东西是你何时何地,怎生取来的?”何红药美目一凛,竟气势上胜了玉真子一成,“你倒是会乘人之危,半点廉耻不要了。”   何红药暗中观察这玉真子的气息力道,不由心中暗暗着急,若是动手,她只怕自身难保,更不必说保护这对母子了。她日夜兼程,不料还是来迟一步,若是早到一天,便可逃了这场祸事了。如今她后悔已没有用处,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出来。   用毒的话,自己虽是百毒不侵,但是这对母子可是寻常人啊,她左思右想,还未想得通透,那玉真子已经动手,招招狠辣,直扑袁承志面门。这孩子虽小,但是身子很是敏捷灵活,好几次惊险都被躲了过去,何红药得了空余,又将双方之间距离拉开,只绕着圈子,对峙着,一时上下难分。   玉真子又复出手,这回剑招对准何红药,只想将她打伤之后一切好办。但何红药也绝非易于,双方缠斗多时,眼看何红药落了下风,回招不及之间,玉真子一剑直奔她后心,千钧一发之间,只听得一句,“何姑娘,带承志走,别管我。”   那袁夫人不顾剑锋锋利至极,已将手掌割开,竟死死地握住玉真子之剑,这一下兔起鹘落玉真子甩脱不得,竟被她抱住,左手猛击她腰间大穴,袁夫人嘴角渗血,依旧不可放手,全凭一股意志,抱住那人不肯放手。   何红药运起轻功,挟着承志跑出宅子,向前奔命,眼见着玉真子要追将过来,一道剑气将双方隔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负手而立,“道兄,你师弟逼杀孤儿寡母,如何处置。”   又有一人踏空而来,与先前老者比肩而立。那玉真子一看见两人,忙不迭地竟逃之夭夭了,两人欲追,又防这人心狠手辣,再出差错,人已救下,便回转过身。何红药见袁承志依旧痴痴傻傻,在他耳边说,“这两位老先生都是当时不世出的豪杰大侠,你一会拜他们为师,习武复仇,总比在这里流泪来得有意义。”   “何姑姑,妈妈。。。”孩子还是控制不住地伏在她怀里失声痛哭,“何姑姑也要不要承志了吗?”   “哪里,只在你左右罢了。”这柔软的一团扑进怀里,何红药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股温暖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她忍不住爱怜地摸摸孩子的头,柔声安慰着,她从没听过自己这样温柔耐心的语调。“承志将来会成为一位大侠的,乖,叫师父。”   “师父。”孩子跑到穆人清身前规规矩矩地磕了头,何红药看着穆人清的神情逐渐柔软,心下一松,突然身子一震,口吐鲜红,竟是方才与玉真子争斗受的暗伤发作。   “何姑姑,何姑姑。”孩子似乎正焦急地摇着自己的手臂,“没事。”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那妖道的武功不差。”   “他似乎这些年大有长进了。”木桑道长摇摇头,“老猴,你收了这孩子作弟子吧。”   “前辈收下他吧,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前几日,皇上下令将袁大人老母胞弟流放二千里,现在夫人也不幸过世了,这孩子真的,无依无靠了。”何红药低下了头。“那皇上,听闻他爹爹得了重病,恐不久人世,竟然匆忙下令,要把他凌迟处死,以免他死在狱中,得了便宜,无法泄心头之恨。”   “什么,袁督师,已经判了凌迟处死了。”穆人清咋一听闻,饶他年事已高,这等奇冤怪闻也不曾听过。   “是。”   “故大道废,案有仁义。智慧出,案有大伪。六亲不知,案有孝慈。邦家昏乱,案有贞臣。”年轻的皇帝将薄薄的一张供状撕得粉碎,“这就是那袁蛮子给朕招出来的东西吗?”   “回皇上,那袁蛮子心有不平啊。”曹化淳小心翼翼地躬着身,说道,“陛下再给些时间,奴才保证能治得他乖乖认罪。”   崇祯一抬手,“朕听说御医讲,他的状况不太好。”   “是啊,陛下,他仗着自己将死之人,目无法纪,随意侮辱天颜,实在可恶。”曹化淳说道,偷眼看崇祯已经气得面色苍白,嘴唇哆嗦。   “可恶,可恶至极啊。”他重重的一拳擂在桌子上。   “要不,奴才吩咐人给他些颜色看看。”曹化淳谄媚地说,只听得崇祯吼了一句,“在他病死之前,给朕拉到西市剐了,给以后这些文臣武将做个借镜。”   没有愤懑难平,没有悲痛欲绝,那男子只平静地跪在地上,微低着头,待诏书读毕,曼声说了一句“谢皇上。”   “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跟皇上讲吗?”宣旨的钦差有几分心虚,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见袁崇焕脸色都未变一变,心里也是一慌,便开口问道。   “曹公公,陛下,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吗?”袁崇焕开口问道,曹化淳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拿出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态度来,“知道,你罪大恶极,还祈求怜悯吗?”   “哈。”袁崇焕轻笑一声,“那便好办了,烦请曹公公提示一下陛下,特赦杀我的刽子手无罪,我现在的身体,实在熬不过三千六百刀了。传闻刀数不到人便断气,是刽子手的过失。我想这次,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曹化淳突然站了起来,看着这个还跪在地上的人,他微微笑着,眼角朱砂痣盈盈欲坠,如有眼泪流下,窗外月华朗朗,夜空清澄。   寸心皎若云间月,清辉何尝为己圆。   很多年后,曹化淳想,他会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为自己复仇吗?   复仇伤己伤彼伤人,可是,谁甘心让害人者逍遥法外,谁又甘心受了害忍气吞声呢? ☆、破阵子   冬日的江南草木萧疏,天高云淡,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温仪亲手兑了水,调开了药粉,递给夏雪宜,他看了一眼,一饮而尽,五指握紧剑柄,一用力,长剑出鞘,随手挽了个剑花,金光逸散照眼明,仿佛有一人破军之力,单剑可诛天狼。   她微微笑着,帮他把一缕散发放到身后,理了理领子,随即将脸贴在他的背上,“相公,你的事情完了,就看我的好了。”就像我曾经和你许诺的一样,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去和你一起面对的,生死相依。   黄昏时分,三人吃了晚饭,便投温家堡去了,按照一月之前所约,新月之夜,日落之时,一赌输赢。   “夏夫人,你懂周易吗,据说那五行阵是按八卦来摆的。”黄真紧张地咽咽唾沫对温仪说,温仪摇摇头,“不会。”只会搭塔罗牌,目前手上还没家伙。   新月如勾,衔上屋檐上张牙舞爪的奇脊兽,檐下百鸟息声,只听得有细细碎碎的风铃声,一下一下地响着。黄金整整齐齐地堆在大堂之上,闪烁着冷森森的光彩。五个人,站立一排,手执兵器,各不相同。   “石梁温家是大族豪绅,华山派是名门正派,我们就公公平平,好好地斗上一场如何?”黄真朗声说道,眼睛掠过各怀心事的温家五老,而温方达则答话说,“我们温家,素来最敬英雄豪杰,你若是能破了这五行阵,我们必然将黄金双手奉上。”   “今日里破阵者非是黄真,有位故交想来一会温家的五行阵。”黄真哈哈大笑,“此人愿助我一功,不知温家同意与否?”   “你在江湖上随便搬救兵,即使是你师父亲自前来,我们五行阵也可以困他一阵。来者是客,把你的朋友请进来吧。”温方达手一伸,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诸位久违。”门口新月晴夜之中,赫然站了一人,身材形貌,声音举止俱是熟悉无比。   “夏,夏雪宜。” 温方施不由惊道,“你你,你已成废人,还敢出现在温家堡,无异于自寻死路。”   “夏某既然来了,”一只脚跨了进来,青布靴落地轻快,可是场上是极静的,竟也听得轻轻一响。“一是自有准备,二是,”他看了一眼门外,一个苗条轻盈的身影也走了进来,“带夫人回一次娘家。”   那女子眉眼精致,肌骨均亭,正是温仪。   本来安静的前厅大堂已经变成死寂一片,双方对峙着,温家五老面面相觑,夏雪宜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看着对方,丹凤眼无喜无悲,薄唇似笑非笑。   “不如我看就这样,一战了恩仇如何?”黄真说道,他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单薄得发抖。   “好啊,各位意下如何?”夏雪宜向前了几步,走到了前厅的中央,五个人立马围了上来。“金蛇恶贼,前日里叫你跑了一次,如今你和那贱女人谁也别想出去。”   “我问诸位意下如何,诸位还没回答我。”手指握上剑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先活着出阵再说吧。”   黄真拉着温仪,一纵身上了对面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情形。   精钢磨好铁,宛如长啸,金蛇剑出鞘,划了个半圆,指着对面的人,剑尖一动,五行阵开始走阵了。只见五人配合无间,进退有据,攻守交替,宛如群狼围虎,黄真不由叹道,这五行阵委实不简单。   然而那夏雪宜只淡漠地笑了笑,剑尖缓缓下垂,直至指地。微低着头,手臂与长剑绷成一条直线,虽是不动,但是压迫感极强,随时会出手一般。那五个人谁敢近他的身,也就凭借五行阵的巧妙之处,不断走阵,以待时机。   渐渐地走阵的五人已现疲态,汗水沁出,几番有人沉不住气欲出手,都被温方达喝止,只得继续。五人越走越慢之时,只见夏雪宜手一抬,将剑鞘掷了出去,当的一声撞在前厅柱子上,回音久久,撕裂一片沉寂,五人都是一惊,打点精神,严阵以待。不料他居然合了眼睛,剑尖回勾,好像在考虑自己的私事,根本没把眼前走马灯似的五个人放在心上。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手中。   所谓无言为大道,无为为大为。   黄真终于看出了门路,这金蛇郎君夏雪宜真乃一代怪才,这个几近无解的完美阵法居然就被他这么看出了破绽。   如果五行阵是机栝,那是完美无缺的,但是,它是由人来走阵的,人会疲惫,会沉不住气。   破阵关键只有一个词,后发制人,后来居上。   五个人越走越心浮气躁,脚步见乱,终于再难忍耐。温方达向温方施递了个颜色,示意温方施用飞刀拿下温仪,引得夏雪宜动手,温方施心领神会,一扬手,两把飞刀直奔温仪心口而去。   果真卑鄙,温仪想到,可惜木桑道长的背心当些名刀宝剑都不成问题,更何况两把飞刀。就在温方施双刀出手,回手取刀之际,背后空门大开,四人各有步伐,回护不及,金蛇剑动,快不暇视,温方施还未喊出口来,已经一剑进了后背,扑地倒了。   五人损一人,五行阵,破。   只得单打独斗的四人很快落了下风,黄真看得后背发凉,都说金蛇郎君行事有三分邪气,如今算是见识到了,其心狠手辣,远非他们华山派所推崇的温文仁厚,点到为止。   那金蛇剑本来就与普通长剑迥异,而剑招更为古怪,剑走偏锋,自成一派。自己的本事,能在他手下走个几招,真的不好说。   剑尖所指,皆是要害,招招逼命,式式夺魂。仿佛一泄平生不平之气,一血半世飘零之仇。   面前倒了温方义,背后温方山手持龙头钢杖,便欲一击,一枚金蛇锥正正好好钉在他手腕上,将他右手钉在了柱上,筋脉断裂,大概武功是废了。抬眼看了一眼屋顶上,唇边划过一抹笑意,手指一松,剑落入一地尸骸血泊之中。右手疾点心脉几处大穴,人也无力地软了下去,在失去知觉之前,只觉得落尽了一个怀抱,她说过,之后的一切,交给她。   睫毛颤了颤,眼睛放心的合上了。 ☆、小团圆   温仪知道这□□厉害,强行扩张筋脉,恢复武功,但时辰一到,脆弱的血管就会不堪重负,很容易叫整个人都内出血到死。手指探准血管虚实,用那金蛇锥一划,将血放出,心里默默数着数,掐着时间,此时决不能有失。   黄真在一边守着,防止有温家人出来偷袭,温方山被他放了下来,只是右手已经折断了,神情有几分恍惚。   到时间了,扎止血带,手指放在颈部,心跳虽微弱,还是有的,而且很规律,好兆头。“黄大侠,过来帮我抬他出去,这里不方便。”   黄真心里暗暗吃惊,这女子也极为不寻常,一般女子若看到自己相公这个样子,一定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她连手都不曾抖一下,就做完了所有的急救工作。   温仪之所以敢接这件事,是因为打电竞的经历给了她一个极大的优势,临逢大事有静气,越紧张越不手残。想不到如今派上这种用场,也是有趣。   夜风吹云,人散后,一弯新月天如水。   所谓劫后留生,不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热烈,不是望中犹记四十三年烽火扬州路的凄皇,而是今朝剩把银灯照,唯恐相逢是梦中的疑真疑假,带着丝丝忐忑的轻松。   “你醒了。”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丹凤眼微微开了一条缝,温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夏雪宜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女子由模糊到清晰,每一根线条都是他最熟悉的,是她,她果真做到了。   “相公你再睡下去,我怀疑你会被饿死。”温仪笑了笑,当初自己献血也没睡这么狠过,“要不要吃点木莲冻。”   “我想可以试试把汤倒进燕皮馄饨里。”夏雪宜缓了缓神,慢慢地说,果不其然看见温仪笑得张狂,京城,辽东,常州府,宁波府,澳门,华山,这一路走过来,虽然也有风风雨雨,但是有人红尘作伴,活得也是潇潇洒洒。   华山上,穆人清宣布收了袁承志做关门弟子,木桑道长决定去清理门户。正欲下山的何红药被黄真拦住了,“有人叫我把这个捎给你。”   何红药看了看,打开包袱,一把金蛇剑,二十四枚金蛇锥,加上自己手里的藏宝图,自己完全可以说追回宝物,回教中去,但她只笑笑,将包裹原样打了,“留在华山上吧,有人会用得着的。”   她现在要回云南去,不是为了回五毒教,她知道早逝的哥哥有个小侄女,她不愿意叫那个小女孩在教中长大了,她要接她出来,只要有了亲人,哪里都是家。   那次她送袁崇焕南下的时候,在江南听见有人唱《扬州慢》。   那女子歌声甚是婉转,咿咿呀呀十分动听。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当时身边听得怡然自得的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何红药从那个时候起有了一种勇气,敢于正视自己,正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活一辈子。怎样才可以在人生最后的时候,说一句,我这辈子,有憾,无悔。   袁承志在山上给他父亲立了个牌位,何红药站在牌位前面,看着那么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了这几个字。这个孩子甚至不会记得自己的父亲有精致凄美的滴泪朱砂痣,不会记得他喜欢灌凤凰茶,喜欢熬夜,喜欢和鹦鹉吵架还总是输,甚至不会记得他曾那么入骨地爱过他。   但是他给了他一个引以为傲的姓氏,一个受人尊重的身世,一群心甘情愿教导他保护他的人。   椒浆不是重阳酒,洒向泉台也枉然。   当船又一次靠上熟悉的岸,金色的太阳从大海中升起,海面上万点流金,白鸟展翅,鸟语纷落。洁白的灯塔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色,矗立在海天之交。   “相公,说好的聘礼呢?”温仪一下子跳上岸去,从一团团缆绳中挣扎出来,才想起,温方山的性命还在,一条命聘了他女儿,真是赚大了。   “拿着。”一个小盒被抛到了手里,温仪打开来看,是一根金钗,蝴蝶是用金丝勾成的,随步而摇,比她那次因慌乱失在宁波的那支不知漂亮多少,“相公,我以为你只会弄那种玩死人不偿命的铁箱子呢?”   “像你说的,拆得多了,就会了。”夏雪宜下了船,慢慢走到温仪身边,拿过金钗,为她换下了原来那根,轻轻拉住她的手。   “回家吧。”   一个人的独行怎比得过两个人的相依,即使世上江山易主,人世蹉跎,我也可寻到化外之邦,世外桃源;哪怕有朝一日太阳熄灭,星河便将浇灌群山。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完结了,有没有番外看心情。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